短短数月,她见识了死亡、迎面遭遇了死亡。而如今,她亲手制造了死亡。
她杀人了。
她本以为自己会像见到马奴受刑时一样吐出来,但她没有。
好像身体一旦超过了阈值,便能够欣然接受一切冲击似的。
而在死去的白衣人身边,瓒多也气息不多了。
他口角和鼻间都已经淌出漆黑的血,手指蜷了蜷,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此时南平才发觉,瓒多的手之前被划伤了,这大抵就是措仑胸口上血印的来源。
油灯将尽,但男人死睁着眼睛,不肯闭上。
措仑挪了过去,困难的蹲下身,把那柄尾部镶着红宝石的匕首放进了男人的手里。
“我不会再走了。”
他用没断的那只手,帮瓒多重新握住了匕首的刀柄。
“我会帮你守住高城。”
瓒多还在等待,有心愿未了。
“德加哥哥。”少年停了许久,最终说。
男人闭上眼,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灯灭了。
但往事如烟,白云苍狗,不舍昼夜。
……
“一会儿阿姆会从这儿经过,我们去吓她一跳吧。”
七八岁的措仑正是猫嫌狗不理的年纪,热衷于一切恶作剧。他骑在树上摇晃枝子,怂恿树下的哥哥入伙。
德加手里握着经卷,背靠树干摇摇头,看上去不感兴趣:“圣者今日还要考我念书。你那小孩子把戏,我不爱玩。”
他年长措仑几岁,是下任瓒多当之无愧的人选,因此生得格外老成持重。
“真没意思。”措仑从树上摘了果子,丢了下来,直接命中了德加的头。
“你想玩个有意思的?”德加放下经卷,认真的问。
“嗯。”
“下来。”
措仑果然依言下树,登时就被哥哥捉住,胖揍了一顿:“让你拿果子砸我!”
两个黄毛小儿打做一团,互相都长了一脑门子的包。
一通鸡飞狗跳后,德加突然笑了:“给你看看这个,是圣者给我的。”
他从腰间的皮囊里掏出一把匕首,柄上镶着枚红宝石,华贵无比。
“真漂亮。”措仑很是羡慕。
“看着。”德加说话的功夫,猛地把刀向手掌扎了过去!
措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才发现德加手上一颗血珠儿也没冒出来。锋利的刀尖竟然在入手的一瞬间,自己缩了回去。
“这是龟兹手艺人做的,专门耍把戏用的小玩意。里面有机扩,伤不了人。”德加在措仑耳边絮絮低语,“一会儿阿姆来了,你扎我一刀,吓唬吓唬她。”
恶作剧大获成功。
阿姆果然被吓到了,连手里的水罐都扔了出去。
“我要告诉王后,好好收拾你们!”她气的大叫。
两个小子早就勾肩搭背,一溜烟跑得不知踪影了。
“哥哥,我想要这刀。”措仑气喘吁吁停下后,很是眼馋。
德加笑道:“想得美,等我死了吧。”
*
而现在瓒多真的死了。
不光他死了,信徒无数的西贝货“圣者”也死了,死前没来得及交代出真身在何处。
西赛怀有正统王嗣,不知逃去了哪里。
更糟糕的是,百官与尚族派系林立。除了西多吉之外,多的是虎视眈眈的眼睛。措仑常年游离山野,朝中根基并不深厚。
南平立着,目光扫过圣殿的一地狼藉、已经死去的名头上的丈夫,和蹲在哥哥身边的少年。
殿外似乎有鸟在鸣叫,热闹欢腾。
在茫然无措间,她迎来了在雪域度过的第一个春天。
第26章 不成功,便成仁
良久, 殿内寂静无声。
南平虽不爱瓒多,但一个认识了些时日的人骤然死了,总归让人难以接受。更何况措仑与瓒多一母同胞,应该伤心更甚。
她甚至隐隐希望措仑能够哭出来, 发泄心中的积郁。但措仑只是沉默的守在瓒多身旁, 一动不动。
“节哀顺变。”南平涩声道。
“没事。”半晌少年松开了哥哥的手, 起了身, “德加不在了, 爬天梯去了圣莲地,留下的不过是肉和骨头而已。”
南平蓦地一愣,转脸看向他。
——这太不像刚刚失去亲人的样子了。
少年的脸是平静的, 看不出起伏。
也许是雪域人的生死观, 让他超脱于世;也许是他不想让身旁的姑娘为他担忧, 所以故作平静;也许是世间再没有他的骨亲, 好像尘缘都被利剑一把斩断,整个人陷入了异样的安宁之中。
又也许, 是前途漫漫重担蓦然压在少年肩上,让他蒙上了刚强的面具,把无忧无虑的孩童缩进了心里, 再不露天日。
南平在他的脸上得不到答案, 于是把目光投到瓒多身上。
人死如灯灭,德加的灵魂也许已经转世投胎了。但男人这具高大的尸身躺在近处,安静如斯, 依旧散发着威严。
纵然按措仑的说法, 他不在了,停在此处的不过是肉,那也是帝王的肉。
接下来该如何?
圣殿的帷帐厚密, 阻隔大半方才的吵闹。但是等到午时,进餐的人势必要来请安,那么堂内鲜血满地的状况就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了。
圣者和瓒多的死讯一旦传开,场面便会急转直下,单凭殿中活着的两个人,是无论如何控制不住局势的。
“措仑。”南平双手交错,指尖俱是滑腻的血,开口唤道,“不能再等了。”
少年心里也清楚。
他似是拿定了主意,一步步挪到圣者身边。一只手吃不上力,只能用左手抻住死去青年的衣领。
“我来帮你。”南平压抑住胸中翻滚的焦虑,几步靠了过去。
那尸首身上的血干透了,被殿内的余温烘烤出刺鼻的腥气。
少年固执的摇摇头:“脏,你别碰。”
但就在他抗拒时,南平已经弯下腰,用纤细的手抬起了圣者的脚。
措仑顿住,又听见她问:“是投到祭祀用的火坑么?”
见少年不语,南平使出了吃奶的劲,把尸首在青石地面上拖动起来,拉出细长血痕。
措仑跟上,用力调整方向,心里却也因为她的果敢而五味杂陈:初见时,南平不过是个山猪都能吓哭的小姑娘。如今却眼睛不眨,成了毁尸的共犯。
人行于世,不过水中一叶扁舟。水涨船涨,水退,船停。
他还在沉思的功夫,尸首已经拖到了坑边。随着扑通一声巨响,西多吉的私生子跌进火中,与深恶痛绝的父亲西多吉亲亲密密的烧在了一起。
生前怨恨纠葛,死后丝缕相连,这道理能跟谁说的明白。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1]
皮肉碳化的味道再次腾起来,留给他们思考的时间不多了。
“这里目前最安全,你就在原地等我,不要乱动。”措仑突然开口,打断了少女的纠结,“我去去就回。”
南平一愣:“你要去哪里?刚刚才有下人和信众看见你死了。你现在出去,岂不是要闹翻了天?”
“总归是要冒险的。”
后半句话没说,但南平明白——不是他去冒险,便是她去,而措仑是断不可能置她于险境的。
她才要开口,却被殿外一声低呼打断。
“王上。”有人说,听声音已在近前。
南平只觉得胳膊上汗毛乍起,次愣愣出了一串鸡皮疙瘩。
而措仑却意外放松了,低声回道:“你自己进来,别带旁人。”
帷帐掀开,来者是葛月巴东。
他浑身是血,应是才从城门征战处才脱身。得知措仑在马场被俘,冒险前来一探究竟。
胆大如葛月巴东,在匆匆扫过满地狼藉时,竟也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这……”他张望着瓒多的尸体,一时无言以对,“这不全完了……”
“没有完。”措仑开口,语气里有几分不容置喙,“我还有个法子,你们听着。”
南平和葛月巴东俱抬起头,凝了神。
少年缓缓说出心中所想,而南平才下去的骨中寒凉,重又翻了起来。这仓促而成的计划里,全是活生生的人命。
她突然觉得,措仑有些不大一样了——好像当真要坐上王者的位置,便多了杀伐果断和不计手段一般。
但这点不适感很快就消退了,因为少年陈述完之后,恳切的望向她,问道:“南平,你觉得呢?”
大抵没有真正的帝王,会去征求一个女人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