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佛子连个麦(71)

他仰头看向姜昭,眼里的星阑之辉渐次黯淡,一身的写意风流也尽数变作了狼狈不堪。

“你我的姻缘,多是因诗而起。”柳彧举起酒杯, 将那带有涩意的清酒,一点点咽下。

姜昭被他的目光看得心间微颤,不由自主地偏了一偏, 避开了那样绝然的锋芒。

柳彧惨淡地笑了笑, 摇摇晃晃地起身, 仿佛丧失了所有心力。

“说起来,我还欠了你一首诗。”

他拨开囚牢里的一片稻草, 幽冷的光从高高的窗口翩然越入,在瞬间就照亮了那坚硬的石墙。

姜昭看见,那一大片稻草之后,所遮掩的地方, 是一首以血为墨写成的长篇律诗。

张扬流畅的狂草,在暗沉的血墨下,呈现出一种哀哀凄绝的悲意。

柳彧撕心裂肺地咳了咳,猛然吐出了一大片血。含有剧毒的酒近乎搅碎了他的五脏六腑,他慢慢弯下身子,再直不起脊梁。

然而他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紧紧地看着姜昭,似乎想在那艳丽的容华上看到一点点的动容。

可惜直至人死风雪止,都不见他此生所爱慕之人,流露出半点心绪。

恨也好,怜也罢,可就是什么也没有。

费尽心思甚至赔上性命,都无法在她心间留下一道痕迹,这最绝望的也就是什么都没有。

终于,在此生的最后一刻,他心如死灰。

姜昭看着这惊才绝艳的儿郎倒在了地上,眼中的光辉全然湮灭,她站在这儿,看了许久许久。

一片小巧雪花随着长风,落在了她的眼睫上,瞬间化作了雪水,顺着长睫没入她的眼中,泛起无穷无尽的寒凉。

石墙上的血诗刺目无比,她没有勇气再多看一眼。

最后,她道:“走吧……”

紫檀替她重新裹上了狐裘,软绒的毛领围绕在她的下颚处,近乎挡住了她一半的脸。

这时,紫檀才惊愕地发觉,自家殿下的脸竟然苍白得可与这白狐毛相较。

她忽然意识到,也许赐死了柳彧,殿下的心里也并不是那么好受。

裹好狐裘后,姜昭才迈开一小步子,就猛地踉跄了一下,紫檀在身侧连忙伸手扶住她。

一直扶着走到了刑狱之外,姜昭似乎才缓了过来。

此时,风雪已经停歇,狱前青石台阶已被铺上了一层雪色锦缎,覆过了裂痕里的如墨青苔。

只见一位持着墨花伞而来的僧人,步步走近,足上的菱纹绮履被雪地染湿,最后隔着一层台阶,在她身前落定。

宽大的墨花伞将她笼罩在下,身前高大修长的身影敛去了呼啸而来的寒风。

“分明心生悲怜,又为何偏要亲自下了死手?”止妄的眉眼宛如由柔和的水墨晕染而出,哪怕是知晓姜昭做了这样狠绝的事,也不见任何苛责。

君王已经下令除夕之后处斩谢柳二人,总归是要死的,姜昭本可以不必让自己沾上这条命。

可偏偏,她就是选择了要亲手杀了柳彧,这对她并无半点好处,甚至还会引来朝官各种的恶意揣测。

止妄想不清,但也不相信姜昭这么做单是为了泄愤。

姜昭并没有回答他,只是径自往前走,止妄也不再问,就撑着伞伴在她身侧。

姜昭越过深深浅浅的雪地,雪光映人,辉泽潋滟,一派朦胧诗意。

“他终究是个文人。”她道。

文人多傲骨,所见诸多士人中,柳彧的桀骜最是鲜明,与其让他在闹市街头受尽唾弃地尸首分离,还不如给他一杯毒酒,保全此生的颜面。

这是姜昭对他,最后的仁慈。

止妄微微侧眸看向姜昭,许久说不出话来。

昔日的她高高在上,喜怒难定,从来都不会在乎这些,可如今,却学会了怜悯。

一时之间,止妄也不知该感叹她变得温柔了,还是该叹息她悄然无声的成长。

两人慢行着,一道坐上了翠帷车架,姜昭挨着止妄,想将脸颊靠在他的肩上。

止妄要避开,却又担心她扑了个空会摔着,便抬手托着她的雪腮,硬是给扶稳扶正了,细腻嫩滑的脸颊在他掌心留下淡雅的冷香,久久不散。

姜昭察觉到止妄的避讳,颇为不悦地瞪了他一眼,索性就趴到了窗台上。

紫檀看着他们熟稔亲密的相处,心中不由得升起了疑惑:她家殿下何时养了个和尚为面首了?

她以审视的目光将这位和尚打量了好几遍。

原先还在想这跟着成世子一起闯入公主府救驾的和尚,是什么个人物,受了伤居然还能被殿下养在寝殿内。

如今一瞧,倒觉这等样貌的人,自家殿下会识得也并不奇怪。

毕竟早些年,她家殿下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骑马偷着溜出宫玩乐。

*

回到公主府,雪又下了起来。

姜昭走在途中,看着一层又一层的白雪,压弯了府内的高枝。她踏入庭院,不偏不倚地瞧见了在屋檐下避雪的云蔺。

雪衣狐裘,墨发半束,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独有一份清贵高华。

他似乎已经等了许久,瞧见姜昭便笑了一笑。

止妄见此,心想他们许久未见,应当有不少要事要商谈。他送着姜昭走至檐下后,就要转身离去,可姜昭却忽的拉住了他的袖子。

她疑惑道:“为什么要走?”

止妄垂眸:“贫僧在此,不妥当。”

姜昭认真地看着他:“没什么不妥当的,我的事情,你若是想知道,我便不会瞒你。”

她说得诚恳又动听,本不是什么缠绵悱恻的情话,却莫名地让止妄耳廓发热。

如此,止妄更不敢留在此处。他微微退后半步,道:“贫僧也需得回屋休整一番。”

自从平息柳彧一事后,姜昭便安排了公主府的一处厢房,让止妄暂且住下。

他在洛阳无亲无故,姜昭就想着要好好待他,厢房都是挑最好的,还嘱咐侍人们好生照料。

这会儿听见他说要回屋休整,姜昭想了想,就松了手。

她看着止妄的身影没入风雪中,直到在她的视野里全然消失,方才回头看向云蔺。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云蔺微微一笑,率先问道:“殿下与那位法师,可是旧识?”

姜昭仰了头,道:“是旧识,更是孤未来的驸马。”

她是个心思果决的人,只消是打定主意的事情,就不会更变。哪怕是再违背礼法的事情,她也能极为坦然地去实施。

故而这番话一说出来,云蔺的心就随之凉了一下。

这些日子瞧见他们的相处,他隐隐就有了猜想,如今又听姜昭斩钉截铁地表明心意,无疑是坐稳了他的猜想。

广袖下的指尖陷入掌心肉中,骤然的痛意压下他心间的苦涩。

他面无异色,声如流水,“殿下是喜欢他吗?”

姜昭含着笑坦然道:“他生得好,又对我好极了,我如何能不喜欢他。”

这样毫无图谋的好,不是因为她是大齐的长公主,也不是因为她的艳逸皮相,仅仅因为她是姜昭。

云蔺的喉咙微有哑涩,“殿下,待你好的人千千万万,为什么是他?”

“待我好的人千千万万……”姜昭短促地笑了一声,“云蔺,你待我好是图我身后权势,柳彧待我好,是图我美色皮相。这些我心里都明白,可千千万万人里,只有他,最为纯粹。”

“他啊……会为我死。”姜昭欺身靠近云蔺,瞧见了他眼底的不甘,轻声道,“可你不会。”

云蔺怔忪了片刻,眼眸里的神色明明暗暗,最后却释然地笑了。

他身上压着太多的担子,心中有太多的顾虑,所以注定了他,无法为个人的情爱,付出太多的心力。

可他的殿下啊,是个纯粹的人,也注定了她所求的,必然是一份纯粹的情爱。

白雪纷纷,宛若漫天柳絮在飞舞。偶有随风飘来的雪花,落在了两人的衣袂上,泛起晶莹的华光。

姜昭退后一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她道:“你来寻我,应当不是为了此事吧。”

“确实不是。我寻你是因如今的朝堂局势。”言及朝堂之事,云蔺当即撇去所有个人思绪,正色道,“柳彧私调你的兵马,协同谢良逼宫犯上,朝堂对你拥有私兵颇有微词,恐怕会想方设法地劝谏陛下收走你的兵权。”

姜昭断然否决道:“皇兄不会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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