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慕其色,维持着点烛的姿势,就这么地愣了神,烛泪趁此间隙低落在手背,她感到一阵火辣的疼痛,忽的闷哼出声。
“出去!”
姜昭又锁起了眉头,看起来不悦至极,她头也不抬地斥道。
往日这位殿下可没有这等宽容,侍女自知今日是自个儿运气好,于是赶忙疾步退下。
书房再度只剩姜昭一人,火舌轻颤,女郎所投射在窗面的影子也在微微晃动。
她拿出一本诗集,而后一面翻动着,一面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了两行字。
“果然如此。”姜昭轻轻地呢喃道。
将这些数字对照着《兰草集》的页码与排序,就可以从中提取出相应的字,而这些字组合在一起。
就是——
“吾甚好。”
“东宫不济。”
以及“权者当政”。
“无稽之谈!”姜昭将纸揉作一团。
她皇兄乃仁善之君,如何会不济?!
什么权者当政!天下是她姜家的天下,权自然也是在姜氏君王手中。
姜昭揉捏着鼻梁,她不能轻信明妃的话,但多年以来所累积下来的,对明妃的了解,又不得不让她多忧思几分。
“紫檀!”她扬声唤道。
紫檀入内,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姜昭:“柳彧可回府了?”
紫檀一时诧异,自家殿下从来不会关心驸马的去向,今日怎突然问上了?
紫檀道:“驸马在府中,此时应当在西院里。”
姜昭起身理了理裙摆,走至屋外。这会儿天边已近黄昏,层层叠叠的云霞仿佛被火光所勾勒,呈现出红黄相融的色调。
“许久未见驸马,倒是有些惦念,过去探望探望也好。”
她这般道。
柳彧正处理着国子监的文书,忽然听见屋外有脚步声。
他的院落一向是清静的很,除了一些在院落扫洒的仆人,便是姜昭先前送来的两位美姬。
故而在姜昭推门的时候,柳彧还以为又是那两位美姬来他跟前找存在感,便头也不抬地道:“墨我已经磨过了,不需要你们帮忙,今日我吃了许多,也不需要你们送吃食。我忙得很,你们莫要叨扰我。”
他将话说的明明白白,竟是直接摆上了冷脸。
柳彧以为,若是识趣的人自然应该要有眼色地退下。然而他等了半天,也没听见那人退出去的声音。
“你还不出……”
他边说话边抬头,忽然声音一噎。
“怎么是你?”
姜昭似笑非笑道:“怎就不能是孤?”
柳彧沉默下来,这是姜昭头一次踏入这里,他们虽然同住在公主府,但见面的机会却并没有那么多,若非必要的事情,两人更像是井水不犯河水的陌生人。
几次三番地受到折辱,这位才子似乎已经清晰地明白了自己的定位。
他不徐不疾地合上文书,道:“殿下有事直言。”
姜昭看着他,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似乎变了许多,身上的那种落拓被收敛了起来,原先的锐气逼人也被藏了起来。
他现在总算是有了点官场中人的样子。
“殿下…”烛光下写意风流的俊美郎君轻声唤了唤,“你若再盯得久些,彧会对殿下心生邪念的。”
姜昭猛然回神。
不知为何,柳彧收敛了狂傲与锐气后,整个人却多了几分……邪性。
“也并非什么要紧事。”姜昭走近他,拿起他桌面的奏折,“孤想看看驸马的官运如何。”
柳彧也不拦着她,任由着她翻看奏折。
片刻之后,姜昭把折子丢回了柳彧桌上。
“你的折子里倒是一派国泰明安之相。”
柳彧将奏折摆放好,道:“托殿下之福,彧的官运很稳当。”
姜昭眯了眯眼,目尖且冷,“你知道孤并不是想知道这个。”
她步步靠近柳彧,直至两人只剩下一步之遥。
她站着,居高临下。
他坐着,抬首仰望。
这是君与臣之间的一种对峙。
“告诉孤,新君即位后,朝堂可有何不妥之处。”
新君是她的兄长,她对他信任至极,本不应该问出这番话,但明妃所留的信息,终究让她存了些许疑虑。
女儿之身不便触及朝政,原先引荐的人她无法全然信任,故而她只能来问问柳彧。
因为不论如何,他们都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与柳彧的仕途息息相关,起码柳彧不可能会损害自己的利益。
问他比问其他人稳妥得多。
“原以为殿下只醉心玩乐,对于朝政之事,是全然不顾的。”柳彧低沉一笑,“看来还是有几分心思的。”
“孤有没有心思无需你揣摩。”
姜昭的声音骤然冷淡,显然已经没有了耐心。
柳彧往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他还在笑,“陛下登基不过几月,朝堂之上的派系已经隐隐分明,四位辅臣两两一派各自制衡,也不过是原有的场面,只要陛下制衡得当,便足够稳妥。”
他转动目光看来,“先帝思虑周全,早已为陛下妥善安排,殿下有何可忧心的?”
姜昭抿了抿唇,心里却松了口气,柳彧所言不无道理,申国公与林尚书令有姻亲,骠骑大将军与御史大夫有交情,这两派系在朝廷相互制衡许久,父皇拔除他们的大部分爪牙,以防止任何一方势力独大,只消皇兄不偏不倚,便可以一直安稳下去,或许真的是她杞人忧天了。
但是稳妥起见,在问过柳彧之后,姜昭又联系了一些由她引荐的朝臣,旁敲侧击了几句,确认了这些消息,方才彻底放松下来。
止妄目睹一切,在她松神之际,同她道:“无论如何也莫要大意,殿下若是愿意,还是要将安危放置在自己手里才好。”
这句话与以往那些充满佛理、舍小家为大家的道理格外不同,或者说是多了一点个人利益的意味。
姜昭堪堪阖上的眼睛,忽然一睁。她躺在床榻上,神色认真地道:“和尚,你变了。”
止妄没回答她,于是姜昭又道:“质疑自己的亲人从来不是一件好事,皇兄与我一同长大,他曾经和我说,他会成为像父皇一样的君主,所以我会像相信父皇一样相信他。”
姜昭本身也不是喜欢朝政的人,她喜欢享乐大过于一切,所以哪怕曾经有无数次机会能够手握权柄,她也不会轻易的去拿起它。
她还没有太多的责任感去承担起什么。
也没有那么多耐心在朝堂的诡谲云波里,和那些人精斡旋。
打马观花,年少风流,挥金如土,才是她最为自在的生活。
姜昭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美丽的女郎再度阖上眼,洛阳无尽繁华尽赋于她所吟咏的诗情里。
*
佛光普照之下的万相灵宫,是无边无际的寂寞。
束缚在此二十多年的佛子,忽然间升起一种难言的感觉,这是一种心头仿佛有万千虫蚁在撕咬的感觉。
他问佛祖,既然生来便决定了我的命运,为何、为何要使我对外面的世界心生向往?
我若不曾见过阳光,或许还能够忍受黑暗。
可命运为什么偏偏教我见到了最为璀璨的阳光?
佛祖金像依旧慈悲而笑,却残忍地对这年轻的佛子保持了沉默。
第39章 是啊陛下,您放心即可。……
在先帝的后宫, 明妃的位份仅次于皇后,故而新君将其册封为淑慧明太妃后,依照着太妃之礼将其灵柩送入了皇陵。
皇室近来多白事, 新皇后便提议多办些法事,新君姜砚对此颇为认同,于是紫微城内又开辟了几处道场寺庙, 帝后二人常一同前去祈福。
眼看着朝廷局势渐渐步入正轨, 姜砚身披明黄金龙袍,一展衣摆登坐于高位,朝廷百官皆俯首称臣。
一场未尽的盛世烟火落入手中。
他温和地面向百官, 道:“众卿平身。”
百官齐声山呼万岁。
大齐自此进入了一个新的朝代, 又称“启明之治”。
…
这段时日,太后强撑着身体忙前忙后,早已有些吃不消了,待到一切事情处理妥当,忧思之心卷袭而来, 反倒愈加伤情,竟几次三番地病倒。
太医诊脉后向君主进言,希望能寻个清幽之地, 让太后静养, 莫受繁事叨扰, 如此方可保全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