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黑暗让和玉自此选择放弃了属于自由的那道光。
谢国公带她看了暗巷里最落魄的娼妇,和玉见到那浑身生满烂疮的女人,用着沙哑破碎的强调,邀请路过的农人、粗兵、甚至是乞丐欢好。
她似乎快死了,蛆虫在伤口里穿梭,路人朝她吐下了恶心的口水。
和玉忍无可忍地在墙角吐了出来。
谢国公冷漠地道:“和玉,你以为外头的世界就是岁月静好吗?若是没有了郡主的身份,就如同他人手里任人宰割的鱼肉。”
谢国公指着那个娼妇,“她曾经也是一个大家族的女儿,但是却和一个书生私奔了,后来哪怕是后悔了,想要回到家族,家族却已放弃了她,如今变作了这般模样。”
后来谢国公又拽着她,去瞧普通农妇的生活。
和玉看着她们从日出背着锄头,赤脚踏入泥泞地里,一直不停歇地干到了日落。
那双脚出来时,已经瞧不清原有的肤色,甚至有许多虫蚁在上头钻来钻去,这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让她们肤色变得黝黑,体型变得粗壮。
和玉见过最粗壮的婆子,也是细皮嫩肉的,几时见过这样的?
偏又谢国公依旧冷漠地阐述道:“农家的女儿幼时就买与他人做妇,动辄打骂,毫无地位,不仅要生儿育女,更要下地做农活。”
和玉害怕了,她是真的害怕了。
她只知林氏规矩让她苦不堪言,却不知原来这人间,比这更苦的还有许多许多。
她哭着跪到地上,扯着谢国公的衣角,什么渴望,什么自由,她都放弃了,“父亲,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会好好学规矩,好好的成为一个合格的宗妇。”
见到女儿哭的这样梨花带雨,谢国公的目光终究的柔和了几分,他摸了摸和玉的头顶,宛若一个慈祥的父亲,“知道错了就好。国公府与林氏联姻势在必行,日后我们的家族,定然……一跃成为洛阳城的顶级世家。和玉,父亲挑的人不会错,林熹也的的确确是个极好的人,你会喜欢的。”
和玉抹着泪,绝望又顺驯地颔首。
从那以后,她果真就不再反抗过。
因为她已经知道,自己所拥有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都是有条件的,她想要自由,却无法享用得起自由,于是她用自由换了长长久久的富贵。
……
这些的这些,姜昭是事到如今才知道。
但她发现,她舅舅谢国公虽说手段极端,但也句句在理。
姜昭思索了半天,茫然地问和尚:“人是否永远无法逃脱生活的苟且?”
和尚说:“鲲之大,扶摇直上尚且需借助风的力量。人之小,托生于人世更需要依托许许多多的东西。苟且有一万种需求,一万种痛苦,而精神却只能满足一种快乐。 ”
第27章 出嫁
次年开春。冰雪初融。
在一个顶顶好的黄道吉日里, 大齐的淮城长公主从皇宫里出嫁了。
洛阳城的街道挂满了红绸,十里长街,花灯与红花从皇宫的应天门绵延而出, 似乎如何也瞧不见尽头。
齐天子自明堂之上,牵着姜昭的手,慢慢地, 慢慢地走往应天门。
此时, 他们像极了普通人家的父女。
齐天子一步又一步地,将自己的掌上明珠,送到另一个人手里, 此后人生, 她的生命里将迎来另一个举重若轻的男人。
今日的柳彧穿着一袭纹饰华贵绮丽的红衣,腰环胭脂衮金带,下坠妃色瑞兽衔花玉,乘坐在系着大团花的汗血宝马之上,鬓若刀裁, 目含霞光,携着万千文士风流,来至公主跟前。
二九年华的淮城长公主已经算是出嫁时间极晚的女儿了, 但是天子国母留来留去, 终究还是要嫁人了。
齐天子惯是肃穆的眉宇, 少有的呈现出慈祥温和的模样,“吾儿此后, 如意郎君在侧,定要一生顺遂无伤痛,定要盛享繁华…常开颜。”
他将姜昭送上八抬凤轿,看着身着万里霓裳、凤冠霞帔的女儿, 看着他宠爱了大半生的女儿,独自一人走向了她自己的未来。
柳彧朝齐天子与国母一拜,转而一跃上马。
凤轿摇摇晃晃的,四角斜飞的轿顶挂着一排排流苏金铃铛,随着轿夫一轻一重的步子,敲击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这一声又一声的叮当响儿,荡入姜昭的心间,她终于再难忍受了,揭下如火的盖头,在软轿上回头望去。
只见那位年少历经无数腥风血雨,最后以铁血的姿态君临天下的帝王,在此时只不过一位失去至宝的老父亲,露出了姜昭从未见过的、无比脆弱的神情。
晴光照映在尚未融尽的雪地上,这样的晶莹剔透似乎也将这位帝王的发梢,衬出了几分斑白。
父皇似乎老了……
当这个想法出现在姜昭的脑海里时,她的心里忽然漫上了无穷无尽的苦涩,教她眼眶一酸。
什么礼仪规矩,什么良辰吉时,姜昭才不在乎这些。
“停轿!”姜昭喊道。
但唢呐声、爆竹声,很快就淹没了她的声音。
姜昭掀开凤轿的连理团花帐,再度喊道:“停轿!孤让你们停轿听见了没有!!”
这时已有轿夫听见了这样的命令,但出嫁途中让轿子落地是极为不吉利的事情,哪有新娘子会有这样的要求?
他们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是好。
姜昭柳眉倒竖,怒道:“孤说、停、轿。”
前头的轿夫被这公主的怒容摄得停了步伐,而前头不动,后头自然也走不了。
这从宫门里走出的队伍一下子就停滞了下来。
跟随在轿子旁的全福太太,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方才在后头被爆竹声震了耳,并没听见姜昭的声音,故而见到轿子停了,就朝轿夫斥责道:“你们这是怎么回事?!竟敢把轿子停了?”
轿夫正一脸为难,哪知姜昭趁着轿子停了,就直接从上头蹦了下来,提着裙子就往回跑。
全福太太什么时候见过这等不守规矩的主儿?一双眼都瞪成了铜锣。
她震惊地看着那坐在凤较上要出嫁的公主,一脚又一脚地沾着地,沿着后头长长的红妆路,重新跑向应天门。
如烈阳般艳丽的霓裳裙尾,自她脚边卷席而过。
她当机立断地弯腰拾起裙尾,跟着那不守规矩的公主跑,边跑还边喊着,“殿下~殿下!你怎么可以沾地跑呢?!这可是不吉利啊——!”
姜昭扶着满头的金饰与凤冠,只觉得脖子都要掉了,她听见了全福太太的声音,心暗道:孤生在帝王之家还享尽父母之爱,这便是最大的吉利,其他的吉利还算得了什么?
这会儿眼瞅着凤轿走了一里,正想着登上城楼再看看的齐天子与国母,忽然间听见身边有宫人惊呼道:“殿下怎的跑回来了!”
齐天子和国母不明所以地往后一瞧,只见方才从他们手里送出去的明珠,居然又跑了回来。
姜昭娇喘吁吁地定在他们面前,红盖头也不知去了哪儿,发间的步摇在晃动间闪着灵动的光,华美精致的凤冠在晴光下神光离合,恍若下一刻便会扶摇直上、浴火冲天般。
今日画着红妆的淮城长公主,荣华璀璨,美艳得不可方物。
她朝齐天子与国母俯身一拜,“儿常使爹娘忧心,实乃不孝,哪怕今日出嫁,儿依旧会常侍奉于爹娘膝下。望爹娘切勿为儿伤情。”
一时之间,齐天子与国母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竟也不知露出个什么面容来,便双双无奈至极的地叹了口气。
大齐尚公主与入赘差不多,日后公主和驸马是要一同住在公主府的,宝贝女儿依旧在眼皮子底下瞧着,也不是什么远嫁,理应也没事难受的,但见着女儿长大嫁人了,他们回想起曾经黏人的小奶娃变作出嫁的新娘,心中如此伤情也是真的。
但哪里料得到,这孩子说跑来就跑来了呢?
国母将姜昭扶了起来,哭笑不得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还这么不守规矩呢!”
她一向端庄守礼,却不知怎么教出个这样肆无忌惮的女儿,偏见着这样的肆无忌惮,她也屡屡不忍心责骂。
这会儿全福太太和一干穿得颇为喜庆的侍女都追了过来,她们朝齐天子和国母行了个礼,而后焦急地朝着姜昭道:“殿下快随我们回轿子上吧,您这样是会误了及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