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苏老的棋力精湛,堪称国手,在大魏,罕见有人能与之匹敌,你的棋,倒也是厉害。”
姜偃的面色纹风不动,只额前的一缕头发,轻擦过眉尖。
聪明人不打马虎眼,项煊既然这么说,那就是知道了。项将军心高气傲,连试探都不屑为之的人,也确实,不必对他用诈。
他垂眸,同样释手落棋,“我小的时候,祖父教我打谱,一百本棋谱,都要一子不乱地记下来。不到八岁,手摸棋子到起了厚茧,然而还是不留神,便会被祖 * 父责骂。”
此时,两扇紧闭朝南的绿纱窗外,元清濯按住银色腰刀,屏住了呼吸停了下来,凝视偷听屋内的动静。
项煊停了一下,道:“苏老把苏寰留下的剑谱传你了么?”
姜偃道:“是有。”
“只是,人不可能事事都有天分。”
相比于他从小喜欢看星星的这件事,学武对他而言显得无足轻重了。
“几次,我练着父亲留下来的剑法,回头就见到母亲偷偷垂泪。知她思念父亲,不敢惹她伤心,说不学了,但祖父揪着我的耳朵,让我跪着受家法,面壁思过,我一气之下,跑了出去,整整三天没有回来。”他微笑了下,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之中,“那三天,躺在柳州成外南山岗的那块大石头上,风餐露宿地看星星,一看便是彻夜。”
项煊仿佛也想到了有趣之人,若有兴致:“后来呢?”
他的口气极是温和。
“后来自己饿晕了,灰溜溜地跑回去,认了错,发誓将剑法捡起来。祖父吃软不吃硬,顺着便好了,见我喜爱天文,他亦给我引荐了一位精通天星风水的名师。”
元清濯想着,那是姜偃小时候的事。
叛逆乖巧,桀骜,锋芒毕露,又很识时务的小苏嬴,和她居然是一路人。
她还以为,他如此老成持重的一个人,幼年必也极是无趣。
项煊哈哈笑道:“你的脾气,和你那个爹真是一模一样!”
说到兴起之处,他连拍了几次大腿,几乎要笑出泪来。
元清濯在屋外听着听着,也慢慢地被感染,不禁想道,她确实很少见到项伯伯开怀,像今日这样的畅快淋漓,以前更是似乎没有过。至少她没有见到过。
她只是曾经听说,当初苏寰与项煊一同投军,两人私交极好,过从甚密,脾气秉性亦极是相投。项伯伯当年是个急性子,常被他的叔父老项将军批评“暴虎冯河”,说他是头死不悔改的蛮牛。如今,经历得多了,性子也渐渐沉稳了下来,不再如当初那般无知无畏,年少轻狂。
苏寰的死对他而言一直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这么多年了,他还没有走出来,总是不时地怀念起当年他们一同在西北嚼着草根行军的肆意时光。
上次驿馆一别之后,元清濯知道了当年苏嬴的墓是项煊所立,便也猜到了,项伯伯心里对苏家的旧事终究是不能放下的。
因此,他现在才会这么高兴。
项煊的笑容慢慢停了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膝盖,倒了盏热茶给自己喝了,咕哝咕哝,热茶入腹,又停了一停,对姜偃道:“我与苏寰年龄相仿,情同兄弟,亲如手足,但苍天无眼,竟如此误人,苏寰甚至未来得及见你一面。你的眉眼都像他,我第一次见便觉得熟悉,苏嬴,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唐突……嗯,这么多年以来,我膝下无子,一直引以为憾,但我与你却是一见如故,极为投缘,我 * 有意,盼收你为义子,你看如何?”
绿纱窗外,元清濯定定地,呼了口气。
拐弯抹角的,项伯伯可算说出来了。
可急死人了!
一阵沉默之后,姜偃牵起唇角,垂面道:“我的身份,是公主泄露给大将军的吧,至于收义子,约莫也是她的请求。”
姜偃说得缓慢而笃定,这甚至都不构成问句。
寝屋外的元清濯,听得心头猛烈地狂跳起来。
有这么明显?
项伯伯约莫还在死撑,说:“不是。”
然后,她就听见姜偃似是笑了一下,道:“项将军,此事不必,我亲缘薄,恐难以担当您的厚爱。”
这句话却意外地,成了插进项煊胸口的一把锋利的刀,令他瞬间难受到了极致,他立刻摇头:“不,其实公主不说,我心里也早有此意,苏寰与我亲如一人,如今你也是孑然一身,举目无亲,我若不照顾你,心里怎能安。”
顿了顿,他犹豫地望向姜偃:“可是国师觉得,项某一介匹夫,不该厚颜有这个福分?”
姜偃亦随之正色道:“当然不是。”
“我是遗腹子,从来未曾见过生父,他所留下的遗物当中,也仅有一件最是珍贵,是他留给我母亲的二十道家书。烽火战乱之中,一封家书何其珍贵,而其中事无巨细所写的,无不是军营中与同袍的点滴,提及最多的便是您了,项大将军。姜偃不识抬举,还望大将军勿怪。”
项煊和善地微笑起来,点头,“其实公主是怕,你的身份不便公之于众,届时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让我来做你的长辈,自然就容易许多了,你也不要怪她。”
姜偃瞥眸向雕花楹窗外,她大约还不知道自己早就发现了那道誊于窗纱上的美丽倩影,一双小手还做贼似的攀着窗沿,耳朵费劲地贴向窗棂。
他莞尔一笑。
“嗯,公主那般可爱,姜偃怎会不识好歹。”
他收回目光,定神看向项煊,收敛了唇边的轻笑。
“义父在上,请恕我今日还无法向您行叩拜大礼,便以此茶,奉于义父。”
项煊忙按住他要行动的双手,急来道:“哎,不必了!”
说完,颇有感慨地摸摸姜偃的发:“孩子,你遭了大难了,要不是——”
当年,他若是在梁都,怎会让他孤身一人面对一群豺狼虎豹?
“可是,苏家灭门之后,我听说你尚流落在外,派了人到柳州去寻你,可是没有一点音讯。你这孩子,为何不来找我,难道信不过我吗?”
姜偃摇头,“实话同您说,这件事牵涉极广,义父做了一辈子的孤臣,文官之间抱作一团排除异己,岂是义父所能左右?况且北胡与魏开战在即,无论如何,我们苏家的事,都不该连累项家。”
项煊听了一阵沉默。
沉默许久后,他面带微笑,“你如今还是姜偃,我便随着你的师父,称你一声天师。”
他道:“君子和而不党,这话,是你爹教给我,亦是 * 苏老教给他的。我把这话奉行了一辈子,不与任何人同流合污,不参与任何拉帮结派,一心只有西北军民,只有我大魏的兵戈事,没想到到头来,倒是贻误自身。苏家之祸,也多半是由此而起,过刚易折……”
这话题沉重,项煊想到此刻正趴在窗外偷听的公主,笑道:“我有个小徒弟,唤我一声‘项伯伯’,此番我前来有两件事,一件事已了,还有另一件,是为你们主婚。”
他素来拗不过那小徒弟,明知道,她的婚事该由太皇太后赐下,但她满心满眼都只有这位风华无双的国师。
何况姻缘前定,早已经有情有实,太皇太后都已经松了口,他此番来,只好答应了公主这荒唐的请求。
“她让我问一句,你是否做好了当她夫婿的准备。”
姜偃看了眼绿纱窗外有些骚动的人影,不用亲眼打照面,都似乎能想象得出,她必定在扭着身子哼唧,半是紧张半是期待,眼眸晶亮亮的。
也不知道盼着这一天多久了,像个小孩儿似的,玩起了先斩后奏那一套。
姜偃道:“现在没法答应。”
他顿了顿,见屋外的身影也僵了僵,不忍让她得个空欢喜,薄唇微微上扬:“请义父替我问问她,她的‘八抬大轿’还算不算数,为何三书六礼成了无媒无聘,如此就想白得个夫君,可是太便宜了些?”
第75章 各人反应
凤隐宫, 红烛成阵。
太皇太后歇晌毕,方自净室殿沐浴而出。几名女婢为她更换绸衣,因暑气灼灼,敞开了寝殿。太皇太后问了声时辰, 得知已过了未时之后, 她扶着额头, 吃痛地闭目休歇了片刻, 道:“叫钰儿来见哀家。”
起初, 裴钰义愤填膺要追去神京,太皇太后立即准允了,并为他备下了快马, 令沿途驿站为行经的胶东王换马, 不得有误。然而裴钰出了东都之后, 太皇太后心头立刻涌上了不祥的预感, 觉得裴钰此去多半是要铩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