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清濯一愣,还不敢相信,此刻应该待在听泉府的男人,居然敢出现在自己面前,镜荧与开权两人推着他,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地,犹如分海,化力于无形,慢慢地朝她走来。
皇帝目视着脸色风平浪静,一如以往,看不出任何破绽的姜偃,心底恐慌瞬间成倍,整个人犹如被抽去了骨头一般,摔倒在御阶下。
姜偃停在了元清濯面前,目光凝重地划过她已经染血的刀锋。
“公主,把刀放下。”
他温柔地劝着她。
青年横眉如墨,如簇簇远山,泛起了一丝皱褶。
元清濯握刀的手轻颤,但没有听他的话。
“姜偃,”小皇帝突然咬牙道,“你竟胆敢蛊惑朕的皇姐!迷惑她行刺君王,朕还是皇帝,朕要杀你易如反掌!”
元清濯一惊,立刻再度握紧了刀柄,沉着脸扼住他咽喉。
姜偃沉默。他并不想见到今日的局面。
纵然长公主已知悉皇帝的所行,但在皇帝心里,公主依然是他独一无二的亲姊,他要杀之人,唯有姜偃。
他再度看向元清濯,温声细语道:“小满。”
“把刀放下。我来与陛下谈。”
第85章 我豁出去了
姜偃微微颔首, 眸光若含和煦之意,只是那种温柔表象似乎未达眼底,作为与他磨合已久的枕边人,元清濯还是一眼就能感觉到。
她可以放下刀。 *
然而, 今日在大殿之上她对君王亮出了兵刃是不争事实, 如果现在撤刀, 皇帝要是一声令下, 身后护卫天子的禁军群起而攻, 她和他只得束手就擒。还能谈何事?
现在,如果她还对皇帝存有一丝一毫的妄想,盼望他有丁点悔改之意, 她才是蠢钝如猪。元清濯拒不放手, 刀锋依旧贴着皇帝的脖子。
皇帝心凉地望着她, 她今日向着姓姜的这个外人, 可还记得自己乃元氏后裔吗?
“皇姐,朕对你也很失望。”
元清濯哂笑置之:“从小到大, 你犯了错,我纵着你,包庇你, 处处替你打掩护, 可是这一次不一样,你的错误我根本无法替父皇原谅,你不配再坐在那个位置上。”
和玉林吃惊:“公主……”公主这是在说什么?
元清濯置若罔闻, 对姜偃道:“要谈什么, 你现在和他谈。我豁出去了!”
姜偃直摇头,公主个性冲动,脾气暴躁, 早知道,真该缓些时候再告诉她真相。
皇帝冷冷道:“你想和朕谈什么?”
姜偃道:“陛下,如此争执不休,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不如各退一步,陛下命禁军退出含元殿,关闭殿门,公主撤刀,两厢便宜,如何?”
皇帝不知道姜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思及自己乃堂堂大魏天子,被妇人以刀挟持,仰倒在地,属实难看,于是不得已答应了姜偃各退一步的说法,挥手:“和玉林!带人出去!”
和玉林不敢:“陛下!”
皇帝怒喝:“都滚出去!朕还是你们的天子么!”
“诺。”
和玉林忧心忡忡,怕陛下受到伤害,那自己是万死莫赎了,可陛下有令,他更不敢不听,闭一闭眼,一挥手,带领禁军乌泱泱退出大殿,关闭了殿门。
周遭死寂,不透光的含元殿犹如瞬间笼罩进一片暮色之中。
姜偃再度示意元清濯撤刀,她才撤开了手,只是,她没有走到姜偃身后,而是站到了这两个人之间的位置,抱刀而立。
微风不知从哪一片角落温柔地渗入,勾缠起姜偃纯净洁白纤尘不染的道袍,他垂面,缓慢地从袖中取出一片用牛皮所裹的红幔,递给皇帝。
开权取了,拿到皇帝面前,皇帝伸手接过,“这是什么?”
他忍住没有立刻打开来看。
姜偃淡然道:“在陛下看他之前,臣想问陛下一句,是否还记得一人——彭获。”
皇帝暗暗吃了一惊,但他隐藏得很好,不露任何端倪,“什么东西?朕怎么会知道!”
一旁元清濯听得一头雾水,那又是谁?她怎么竟从来没听说过彭获这人?
皇帝不承认,姜偃并不失望,只又道:“他名彭获,又叫彭二。李光的得意下属。”
“李光,应公主之命,前来梁都请调堪舆师,所请之人并不是我。但陛下与之密谈后,姜偃便已入瓮,恐怕是在劫难逃。臣自知陛下有意引我至神京,暗令李光彭二杀臣。臣自愿请 * 命,借口取龟甲罗盘,比李光稍慢一脚,路上他没等到什么机会,他想的是到了神京,这种机会多的是。”
“开掘墓道之后,曾有一次,彭二来向我告急,公主性命在旦夕,请我速去营救。应是,受陛下指派。”
皇帝斜眼睨着他,都到了这份上,也不再打哑谜:“是又如何。”
元清濯的心又闷闷地跳动了起来,并没想到,原来在神京那时候,皇帝就已经欲对姜偃下杀手了。
姜偃颔首:“我承认,听闻公主急危,我心已全乱,但我忽然却想到,胶东王在我之前,已赶去营救公主,他身份贵重,那时还为公主准驸马,且武艺高超,彭二为何定要拽我一双腿有障之人前去,口气催促,被我识破之后,这才黯然退场。”
顿了一顿,姜偃那双犹如隐藏清光,仿佛一泓碧海的幽冷黑眸,扫到了皇帝身上。
“这个人,如今羁在听泉府。”
“你——”
这方是姜偃要说的,证据?
尽管已经御极临朝三年,该有的胆识气魄都已具备,但不知为何,在这一刻面对姜偃,他的气势再度弱了下去。
“荒唐!你以为一个彭二能为你佐证什么?姜偃,朕真不知你是如此天真的人!”
元清濯望着皇帝,再一次感觉到了对他的陌生。
明明,就在几个月之前,也是在这含元殿里,小皇帝唤着姜偃“先生”,字字句句乖巧伶俐,毫无冒犯之意,如今,却视同仇敌,恨不能拼杀个你死我活。
姜偃并不反驳皇帝的话,只道:“陛下,应该是要彭二诓我入地宫,随后两头堵死,或是利用火攻,我猜得对么?原本,我不知道地宫之中藏着什么秘密,思索良久,直到旧宫城失了火。旧宫走水那日,满城混乱,有人趁机出逃,亦有人,借着火势大起,悄悄盖住了爆破的两道墓道口,掩埋了所有痕迹。”
“何意?”元清濯困惑地道,“我不明白。我追着那些刺客去的那一日,他们不是已经转移走了地宫里剩余的证据吗?”
姜偃微笑着回以温柔目光,“不是,借用地宫谋事的,一直是两伙人。墓道有两条,地宫亦有两层,但彼此之间,并不联通。”
小皇帝颓然无比地坐倒在地,漆黑的大眼睛惊怔地望向姜偃,仿佛就要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一直以来,他想的都没有错,分毫无错。姜偃这人是何等可怕,他居然每一件事都能算到!
“陛下。”姜偃的道袍微拂,右臂伸向他,似乎要将皇帝从地上拉起来,但元清濯当机立断挡在姜偃身前,制止了他伸向皇帝的手。
姜偃叹道:“小满,他还是陛下。”
岂有为君者坐在冰凉的地面,与坐在椅上的臣子谈话的道理?
但元清濯抿住嘴唇,就是不让姜偃好心。
皇帝哼了一声,自己撑拄着地爬起身,走回御桌后的龙椅,拂袖大喇喇躺倒下来,直到此刻, * 他的双腿似乎依然在发抖,无力得仿佛再也无法支撑住自己了。
他用这强撑的一口气,发出一道嗤笑:“那你不妨再猜一猜,朕要那地宫作甚么?”
“地宫,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被开掘,当然并不是陛下的手笔,”应该来说,地宫墓道的开掘年代,远在皇帝出生之前,这一点他应是猜对了,亲眼见到皇帝脸上隐隐露出铁青颜色,姜偃继续说道,“应当是旧时的世家势力,他们盘踞在神京。然而这些年不断受到北胡人的骚扰,势力无法扩张,甚至,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始终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里,陛下兴许是与他们达成了某种盟约。”
元清濯闻言,再度倒抽一口凉气。它犹记得,几代君王都在尽全力提防世家,而皇帝,却在与他们做买卖!
到底是何种盟约,建立了何种买卖?元清濯不禁扭脸觑向御座之上的皇帝。
皇帝丝毫没有意识到错,反哼了一声,道:“堵不如疏,朕无错,这些世家如果利用得当,会是顶好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