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云环家里出来,钟意秋全身几乎湿透了,高温天的闷烤加上胳膊的疼痛,让他冷汗热汗混搅在一起,顺着身体流淌到黄褐色的泥土地上。
“没事吧钟老师,我带你去卫生室看看”李宏飞焦急又自责,汗水流进眼睛里蛰的通红,像是流泪了一般。
钟意秋安慰他,“没事了,别担心,就是刚才砸的时候疼,现在没感觉了。”
“老婆娘太恶了,以后不来了,不管了!”李宏飞愤愤不平。
他是个有点害羞的青年,平时在办公室也不爱和老师们说话,钟意秋第一次听他这样骂人,都是为了自己。
“先去我家吃饭吧,吃完我赶紧带你去医务室”李宏飞在前面领路。
钟意秋不想去,第一次去同事家,还要吃饭,他什么都没有准备。
“我回去吃吧,义叔给我留饭了”他假装肯定的说。
“别客气了,去吧,我爹这两天还问我你咋样呢?”李宏飞笑着说。
“你爹?”
“你还记不记得,你在镇上等袁主任的时候,他在那儿卖鱼,遇见你的?”
“哦!哦!原来你爹是李ya----毛”钟意秋说了半句发现这样叫长辈的外号太不礼貌,中途刹住一半,含糊过去了。
李宏飞不以为意,“哈哈,就是他,我家养了很多年鸭子,别人给他起了这个外号。”
“那我更应该准备了再去,这样贸然去太唐突了”钟意秋更认真起来。
“你别再唐突糖醋的了,农村不兴这个,就是吃个便饭,也不专门给你做席”李宏飞只管在前面带路,让他不跟也得跟。
李家洼不大,只有三十几户,在山脚下摆成细长的形状,李宏飞家在村子的最前面,门口有一个池塘,浓密的荷叶下穿梭着一群鸭子,嘎嘎的游叫。
家里住着低矮的土坯房,钟意秋进门时还要低头,不然会碰到门框。屋里摆设还算整齐,正对门口的条几上摆着电视机,还有一台录音机和两排整齐码着的磁带。
李宏飞妈憨厚朴实,和李宏飞一样,身材不算高,也不太爱说话,见了钟意秋尴尬又客气,问了好就躲回了厨房。
刚坐定李鸭毛就挎着竹框回来了,钟意秋认出来还是在镇上那天装鱼的框。
李鸭毛见了钟意秋非常高兴,又是让烟又是泡茶,还专门从大柜橱里拿出过年招待客人用的一套带红花的玻璃杯给钟意秋冲了杯蜂蜜水。
钟意秋受宠若惊,从李鸭毛进门,他屁股就没有再坐回凳子上去,一直站起来点头道谢。
双方客气了七八分钟,才尘埃落定。
吃饭时,李鸭毛一定要陪钟意秋喝点酒,钟意秋和李宏飞俩人差点都给他跪下了才说服他的热情,并且答应一定要专门挑个周日,不上课的时候来做客喝酒。
李鸭毛给自己倒了半杯白酒,边喝边问钟意秋生活的咋样。
“义叔能照顾你,你们能有话说,他呀,也在城里上过学”李鸭毛说。
钟意秋并不意外,从义叔说话做事上能看出来,有文化,有思想,见过世面,只是不知道怎么又回到了这里。
“肖二哥欺负你没?”李鸭毛接着问。
钟意秋莫名其妙,“没有,他不欺负人。”
“你别惹他,他恶的很!”李鸭毛严肃告诫。
钟意秋:“……”
第14章 威胁
钟意秋才到这里时,最初不太懂“恶的很”是什么意思,他家那边的方言里没有这句。
慢慢听的多了,结合前后句大概猜到是凶狠,厉害的意思。
可是肖鸣夜不凶狠啊?
难道是因为长得凶很?确实有点,但也是英俊的凶狠啊?
钟意秋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琢磨了一路也没明白。
担心他胳膊疼,回学校时仍旧是李宏飞骑车带他。
俩人商量好,今天这事儿不和别人说,太丢人!
但是夏□□服穿的少,根本藏不住,钟意秋也没想到,一顿饭的功夫他胳膊被砸的地方就起了一大片淤青,看着十分吓人。
“怎么弄的,摔跤了?”
上课时间,办公室没有几个老师,义叔仍然压低声音问他。
钟意秋想顺着他的话撒个慌算了,就说是摔伤的。
但是无论他是抬头还是低头,哪怕是闭上眼睛,都能强烈的感受到对面肖鸣夜监控一样探究的眼神,撒慌的话他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晚上回去我再和你说”钟意秋对悄悄的说,表面是对着义叔,更像是向对面的人交代。
到下午放学时,袁兵还是没有来报名。
钟意秋很失落,从昨天到今天,他感受到的一切都是这么的无能为力,他们无论怎么苦口婆心的讲道理,都被对方看起来好像更有道理的道理给说服了。
没钱,是不上学的原因吗?钟意秋也不知道。
他家里也不富裕,爸妈每个月数着日子等发工资,钟意秋上初中前都是穿姐姐的旧衣服。
自从他出生后,妈妈就再也没有给姐姐买过女孩子的衣服,全是买看不出性别的,因为姐姐穿小了他还要继续穿。
但是父母从未有过一丁点的念头,说不让他们上学了。
他心里很乱,孩子们要上学,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家里没钱供不起,也是事实,谁都没有错。
来到这里,一个和他过去20年的经历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从生活方式,到人们的观念,都让他无所适从。
晚上趁义叔和肖鸣夜做饭的时候,钟意秋简单的说了今天的事情。
说完了还专门强调,“她不是故意要打我,是打孩子的爹,没扔准才不小心打到我。”
“农村这些妇女们,厉害着呢!你以后离她们远点”义叔发出感叹,又嘱咐他,“等一下去医务室看看。”
肖鸣夜像没听见他们说话似的,锅里的热气浮上来淹没了他的表情,单手往碗里磕了六个鸡蛋,和西红柿一起炒。
他不说话让钟意秋很灰心,猜他是不是在心里嘲笑自己。
钟意秋挠了挠胳膊,厚着脸皮请求,“你们能不能不告诉别人,给我们俩一个面子。”
肖鸣夜:“……”
敲门叫王文俊吃饭,他出门时手贱的戳了戳钟意秋胳膊乌青的地方,钟意秋疼的哇哇叫。
“行啊你!刚来上班就光荣负伤了!”王文俊歪坐在凳子上,阴阳怪气的说。
“我不小心摔……”
钟意秋还没说完,王文俊就嗤笑一声打断,“摔啥啊?大家都知道了,你去李家洼,让家长给打了!”
钟意秋:“!”
“大家是谁?哪个大家?”他惊恐的问。
“全德营大队!”王文俊又给他加了盆冷水。
钟意秋无法相信,“怎么会这么快都知道?”
“袁主任知道了啊,袁主任一知道全大队就都知道了”王文俊给他解惑。
“是来的时候接我的那个袁主任?”钟意秋问义叔。
“是”义叔回答,又安慰他,“农村就是这样,一点啥事很快就传开了。”
王文俊吊儿郎当的说:“因为工作,光荣负伤,这是好事,应该宣传!”
边说还边抬胳膊朝钟意秋比划了一个标兵的姿势,哈哈哈假笑几声,又面无表情的继续吃饭。
“咚”肖鸣夜端起他正夹的西红柿鸡蛋,放在钟意秋面前沉声说,“多吃点。”
钟意秋看了眼他冷着的一张脸,低头沮丧的说,“吃不下,我胳膊疼。”
因为身体和心灵双重受伤的原因,钟意秋受到了不用洗碗的特殊待遇,并且化身监工,指挥肖鸣夜洗。
洗了碗,肖鸣夜领着他从菜园的小门出去,再拐到前面,又从医务室的正门进去。
医务室的房子不大,只有供销社的三分之一那么大,临门的左边放着一张桌子是个诊台,靠墙边是放药的架子,右边一排椅子,应该是给看病的人候诊用的,后面用蓝色的帘子隔出看病的区域。
听到他们进门的声音,从帘子后转出个年纪不大的男人,看样子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穿了件白衬衫,看起来和农村的其他人不太一样。
这是他到这里来见到的第一个不那么黑的人,钟意秋想。
“看看他胳膊怎么了?”肖鸣夜直接说。
“你是城里来的钟老师吧?”医生笑着问,说话礼貌文雅。
钟意秋随着他的手势坐在桌子边的看诊凳子上,回答说,“我叫钟意秋,医生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