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懿微微转身，看着秦风。
秦风双手插在，迷彩服的裤兜里，侧颜在落日余晖下有种惊人的英俊，尤其是望着远山的眼睛深邃，让整个人好像才从水彩画里走出来般。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这句话老板你应该是熟悉的吧。”秦风转头看着程嘉懿。
程嘉懿耳根微微发热，她听着大约明白是什么意思，却并不知道这句话的出处，衔接而来的意义。
“我们每一次出完任务，都会做心理疏导，这句话是我的心理医生常说的。第一次听到后，我回去特意查了原文，也顺便看到了好几位在历史上褒贬不一的人，都借用过这句话勉力自己。”
“那个比赛，你队友输了吗？还是你用这样的话安慰他了？”程嘉懿狐疑道。
“不，”秦风摇头，“我是想着那次比赛与现在，昨日种种，真如昨日死。”
秦风的视线温柔地落在程嘉懿的眼睛上，“我们每个人都经历了不同的昨天，有美好的，有怅然的，也有难忘的。但昨日的就是昨日的，再想，也不会成为今天的。而我们活着的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程嘉懿不知道该说什么。如秦风这样强大的人是不会沉迷在过去里的，自然也不会理解她这种心理并不如何强大，也不如何坚强的人的想法的。
强加的人，是不会在意曾经加在他身上的痛苦的，因为那些痛苦已经成为了过去，甚至还因为那些痛苦，让他化茧成蝶。
“这些话好像冠冕堂皇了，但我们活下来的每个人，谁不都是如此经历呢。如果去听，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难过，悔恨，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取时光倒流。”
程嘉懿终于说道：“你也是吗？”
“你知道我是个军人。”秦风很快道，“即便退伍了。可我脱困之后所做的事情，都与我军人的职责越来越远。现实推着我只能一步步向前，当我恍然警觉的时候，已经与初衷背道而驰，很远很远了。”
秦风转头，重新看着面前满是积雪的凉亭，侧颜上布满漠然。
“哪里有什么悬崖勒马。我的悬崖勒马，就是对你们的釜底抽薪。过去，无法抹杀，未来，无法预料。”
秦风再次看向程嘉懿，缓缓问道：“我想过，每个晚上，每个早晨，甚至在刚刚，我都在对自己说，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可听着秦风这话，她心里是越听就越不舒服。她以为秦风是来劝解她的，不想，绕了一圈，还是他委屈了？
什么叫他做的事情与军人的身份背道而驰了？什么叫悬崖勒马釜底抽薪？是她要他这么做的？是她要秦风跟着她一起去半岛去战斗民族那边去岛国的？
他不愿意完全可以和李立一样一走了之，谁逼着他站在自己这边了？
过去以往乱糟糟地出现在脑海里，愤怒、委屈、后悔、自责让程嘉懿冲口而出：“秦队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许多事又哪个对不住你身份了？”
程嘉懿知道她恼怒之下语气里全是讽刺挖苦，冲口而出之时，脑海里也闪过在港口、小镇战斗过的情景，可这一刻大脑好像完全不受自己控制，那些本来只在心里想想的话，不经思索就冲出来：
“是在半岛吗？还是在这里？你做的哪件事情与你的身份背道而驰了？你敢说你的战友没有站在同样的土地上做着同样的事情，甚至更过分的事情？
哦，是你没做得那么过分而已，你还没有将自己的同胞身体当做供养晶体的容器，没有逼迫着我们自相残杀，没有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家破人亡是吧？”
昨日种种，再一次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里。那朵坠落的梅花，同样坠落的布娃娃，最后坠落的女孩尸体，伴随着一声声的控诉，在脑海里重现，最后化为孙冬的尸骸。
程嘉懿的眼睛泛红，眼神忽然冷的可怕。
“你能说那些事情全都过去了吗？什么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呵呵。”程嘉懿冷笑道，“你这么说，是因为你从来没有将自己当做一个人，只将自己当做一把刀，别人手里的刀！”
秦风愕然。
“不是么？过去，你执行的是命令，军令如山，你不用思考对错，只要将自己当做一把刀，完成就可以了。现在，你仍然在执行着命令。因为你知道，如果你仍在队伍里，你现在要做的，正是你正在做的事情！”
第857章 知道
程嘉懿看着秦风略惊愕的面孔，心里涌出些带着恶意的畅快。
“你知道这里现在的状况，比我们所有人了解得都多吧，不止这里。”程嘉懿指指脚下的地面，又指指周围，“还有这以外的地方。”
理智告诉程嘉懿现在住口还来得及，可内心深处长久的狐疑和委屈这一刻压过了理智，程嘉懿只想要将这一切全都宣泄出来。
凭什么她就该承受煎熬？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要为这些错误买单？凭什么只有她为内心的良知痛苦？
“在你眼里，这些做过的，将要做过的事情很快就会成为昨日的，眼睛一闭再一睁开，就会忘记。现在你来和我说这些，是想让我也变成你这样的人。
所谓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为了国家集体全人类什么的，就可以泯灭良心，丧尽天良对吗？”
后一句话出口，秦风的脸色刷地变白了，程嘉懿的心里也瞬间涌出难言的后悔，可话已经出口了，收不回来了。
程嘉懿抿着嘴，强制自己看着秦风，心底却再次涌出复杂莫名让人心悸，恨不得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发生，或者听过她刚才说话的人全都立刻消失不复存在的感觉。
甚至连她自己也消失掉，从来不曾出现过的感觉。
秦风的心蓦然抽搐了下，全身的血液这一刻都倒涌回心脏，头脑冰凉凉的。
丧尽天良，这个词就好像一道重锤落在他的心上。
他从未想过，这个词有朝一日会用在他的身上，而他，竟然也无法完全否定。
程嘉懿猛然闭嘴，但急促的呼吸显示出她内心的刺痛。她固执地看着秦风，恶意地想要在秦风的脸上看到和她一样悔恨的表情。
长久的沉默之后，秦风缓缓道：“我选择了自己的国家，选择了自己国家的人民，就如你选择了自己的亲人一样。在我的国家以外的人眼里，我可能泯灭良心，丧尽天良，但在你眼里，我也是这样的人吗？”
程嘉懿张张嘴，她想说，难道你没有想过用我做实验吗？难道你没有想和安东配合着一起研究我吗？可她没有问就知道秦风会怎么回答的，在秦风心里，他自己都是可以拿去做试验的，更何况她了。
程嘉懿张口结舌。她忽然恨自己学识不够，口舌蠢笨，明明她占着理，却反驳不了对方。
“在我个人眼里，我同情这片土地上被杀戮的人。但为了我自己的国家民族更多的人活下来，就算被千夫所指，我也绝不手软。”
程嘉懿呆呆地看着秦风，不由喃喃地道：“可他们也是受害者，也是无辜的……”
“我的同情心有限，只能给我以为最重要的人。”秦风的声音冷漠下去。
程嘉懿呆住了。她的脸热辣辣地涨红起来。秦风的话真实地衬托出她之前的虚伪，将她本来就千疮百孔的内心又一次血淋淋地扒开。
是的，她有什么资格说秦风泯灭良心丧尽天良呢？有什么资格指责保家卫国的军人？
她才是那个泯灭良心的人，她一边干着杀人的勾当，一边又假惺惺地伤心难过，比猫哭耗子还虚伪，还不要脸。
涨红的脸又缓缓褪去了血色，变得苍白起来，程嘉懿的心再一次好像被剜开了似的。她刚刚都说了什么？她怎么会那么说？
她慢慢转头，眼前的积雪白得那么刺眼，积雪中好像还有一朵红色的梅花。她摇摇晃晃地迈步，顺着脚印往回走去。
秦风在后边喊了声什么，她没有听清，也不想回答。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她游荡般地去了食堂，给杜一一端了一份晚餐，自己的却忘记了。回去的路上，她机械地和遇见的人招呼，近乎逃一般走回到小院。
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明明就在小院内，却又好像在离自己远远的天空俯视着小院里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