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
云泱意外,眼睛一亮。
在案下偷偷攥了攥小拳头,强忍着激动,佯作淡定道:“虽然很不安很害怕,但仔细想想,只要能急殿下之所急,就算担些风险,又有什么呢。”
“是么?”
元黎忽轻扯了下嘴角。
云泱点头:“当然了,我这个人很讲义气的。”
元黎哂笑不语。
云泱警惕:“你这是什么表情?”
“没什么表情。”
“孤只是在想,有些人自称胆小怕事,却胆敢犯下谋害储君的大罪,如此狡猾刁钻,依国法,该如何判呢?”
他随意把玩着茶盏,像信口闲谈,一双凤目却冷若寒霜,刀子似的碾过人面。
云泱心口突一跳,微微变色。
心想,莫非狗太子发现了什么?
他明明做的极隐秘,绝无证据留下。
哼。
都怪狗太子,非要用戒尺吓唬他。
他要早知道狗太子如此善变,如此喜怒无常,如此轻易的就改口答应给他署名,早上也不会……
他也是怕狗太子刻意刁难,才给自己留了个筹码而已,谁料到了狗太子口中,就成了谋害储君的大罪。
云泱咬牙,心想,左右没有证据,就算狗太子怀疑,也不能将他怎样。
他可万万不能认。
于是佯作不在意的道:“我又不懂律法,哪里知道怎么判。”
元黎继续垂目喝茶,没再吭声。
懒得搭理这戏多的小东西。
臂上、手上虽痒的钻心,他却并不打算现在就逼问解药。
他深谙人心权术,自然也明白,刀悬头顶、随时可能落下去的感觉,有时比刀架在脖子上更令人忌惮,惶恐,不安。
这小东西鬼心眼太多,唯有如此,他才能彻底拿捏住他。
云泱轻哼声,也别过头去。
心里却的确如打翻了调料瓶子一般,各种滋味掺杂,一会儿发闷,一会儿惊惶,一会儿又觉得无所谓,一定是狗太子故意吓唬他的。
小黑的口水,可不是一般的东西,一旦沾上,根本没人能忍得住。
就算太医诊治,也最多诊出个皮肤过敏而已。
狗太子如果真怀疑到他头上,不可能不找他要解药。
云泱眼瞧着就要说服自己,又忍不住想,既然狗太子没有发现,刚刚为何会说那样的话。
案上摆着不少瓜果糕点,还有一大盆冰镇西瓜。
云泱拿了块龙凤糕,一面心不在焉的吃糕点,一面暗戳戳猜测,究竟是何等重要事,能让狗太子不惜违背皇帝的禁足令、不惜违背自己的行事原则,也要冒险出门。
——
马车辘辘而行,穿过巷口,闹市,最终在一扇很安静的小门前慢慢停下。
“殿下,地方到了。”
丛英打开车门,双手呈了一块腰牌进来。
一块古铜色的东宫侍卫腰牌。
云泱迅速一瞥,便收回目光。
元黎伸手接过,随意往腰间一挂,起身道:“走吧。”
“从现在起,孤便是你的侍卫。”
云泱眼珠一转,便也不客气,大大剌剌的下了车,负手走在最前面。
巷子里没什么人,两侧是绵延而去的青色高墙,显然不是普通市巷或民宅。
丛英上前拍了拍门,很快,里面出来一个管事模样的人。
也不多问,便引着一行人进去。
云泱依旧走在最前面,四下打量,见里面建筑古旧,清一色的灰墙青瓦,倒不见多奢华张扬,仆从也甚少,正奇怪,就见前面回廊下站着两个人,遥遥就迎过来,朝他们施礼。
“见过太子妃。”
两人一个穿靛青交领常服,一个穿墨绿圆领长袍,在五步外站定,先朝云泱施礼,又朝云泱侧后方无声恭行一礼。
正是京兆府府尹柳青和大理寺少卿宋银。
柳青手里还抱着一大堆文牍资料,显然是从京兆府运来的。
云泱挑眉问:“这是何处?”
宋银讶然了一瞬,往后看了眼,见元黎默许,方答道:“是大理寺后供寺中官员赁住的宅邸。”
本朝惯例,为了方便在京官员专心事务,不必为生计奔波,会由官方出资,在衙署后面建一排宅院,供本署官员低价租赁。
云泱了然点头,心道果然。
他就说,狗太子鬼鬼祟祟乔装打扮出来,必有隐情,原来是为了和心上人私会呀。
难怪连皇帝禁令都不顾了。
那他欠他的人情可大了。
几个过往仆从见院中立着一个精致漂亮的雪袍少年,腕上束着金环,腰间挂着金线绣制的五彩福袋,颈间还挂着块金灿灿的长命锁,通身打扮富贵而张扬,纷纷朝这边观望。
宋银忙道:“前面诸事已安排妥当,请太子妃还有……诸位贵人随下官去内堂休息吧。”
云泱让他带路。
一行人穿过两进院落,方到前面大理寺办公的衙堂。
身穿各色衣袍的官员来来往往,不断与宋银打招呼,并顺便往云泱身上打量几眼。
宋银带着众人进了一间屋子,屏退闲杂人员后,方正式与元黎见礼,道:“殿下,待会儿下官会和柳大人一道对风奴进行二审,殿下是听审还是先去牢里?”
元黎问了具体审讯时间。
宋银说大约半柱香之后。
元黎道:“先去牢里,再听审。”
宋银一愣:“殿下又要救人又要审讯,恐怕来不及。”
元黎淡淡回:“审讯是你们大理寺的事,孤并无越职之权。”
宋银又一愣,当真有些捉摸不透这位殿下的心思,只能道:“好,那下官这就让人带殿下过去。”
云泱则在打量这间屋子。
见内里陈设虽仅一案并几把椅子,简单沉闷的很,窗外却绿竹幽幽,颇有一番意趣,正打算坐在椅子上休息会儿,就见元黎偏过头,道:“走吧。”
云泱一怔,继而皱了皱眉毛。
不会吧。
这个狗太子,幽会情人还要拉着他一起。
真是有病。
——
苏煜自昏迷中醒来。
草席特有的粗粝质感隔着衣裳轻轻刮蹭着肌肤,入目处,依旧是昏昏一盏幽灯,鼻腔灌入的,亦是浓厚的潮腐味道,混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脚臭与馊味。
宛如一盆冰水当头泼下。
这一切都一遍遍,冷漠而无情的提醒着他,他仍旧身陷囹圄,置身于大理寺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和那些低贱脏乱的刁民共处一个空间,呼吸着同一片空气。
恶劣的居住条件、又冷又硬的饭食、四肢后背因耐不住潮湿而起的湿疹、以及因之而起的各类身体上的磨搓与不适还在其次,最折磨人的,是与之相伴的屈辱,羞耻。
他再不是人人追慕向往的雅兰公子,而是……一个罪人,囚徒。
如今世人看他,恐怕都如看笑话一般吧。
苏煜深吸一口气。
他本欲平复一下情绪,结果骤然发现,心口的刺痛感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萦绕在心脉四周、熨帖温暖的醇厚内力。
这是——
苏煜想到什么,不敢相信的转过头,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琉璃灯昏暗光影下,一道高大修美的身影,面朝外,静静伫立着,通身毫无装饰的玄色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
一手负在身后,微攥成拳。
苏煜瞳孔剧颤,眼睛刹那被无边惊喜与希冀包裹。
“罪人苏煜,叩见殿下。”
苏煜强撑着爬起来,在草席上,深深一拜,叩行大礼。
良久的沉默。
站着的玄衣青年方淡漠无温的开口。
“孤时常想,孤这一生,也许正合了这个‘孤’字,注定要寡亲缘、情缘、友缘。”
苏煜肩膀狠狠一颤。
“是我对不住殿下,让殿下失望了。”
“让孤失望?”
元黎轻扯了下嘴角,于黑暗中,叩问了句。
苏煜一怔。
他隐约于那迷雾中,明白了什么,心口狠狠一疼,忽然有些慌张道:“那些事,其实并非我的本意,我只是希望、希望离殿下更近一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