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满青壁(80)

可惜她听到动静,赶紧坐直了身子,拿过床头搭着的竹青色袄子披上。

“你回来了,淋了雨没有?”

“……什么?”

尹沉壁见他头发上肩头上都是水珠,不觉笑道:“怎么也不打把伞?”

她此刻眼里还存留着迷蒙之色,发髻散了大半,乌发蓬蓬地堆在肩上,笑意挂在唇边就有了几丝慵懒的意味。她右手穿在上衣的袖子里,左手正弯到后面去捞另一只袖子,中衣领口内随之又现出一抹浅绯色,雪白的绸裤下是一双青缎绣鞋,在这幽暗沉寂的内室中,生生嵌出了艳昧迷离之感。

尹沉壁见他半天不说话,不由唤道:“六爷?”

他轻咳一声,这才走到窗边坐下,目光转到那瓶紫珠上,定了定神才道:“你刚才说什么?”

望春在门口张望,拿着抹布要进不进的,见少夫人朝她摇了摇头,赶紧缩回去。

尹沉壁拿了干净的毛巾走过来。

“没什么,椅子是湿的你没发觉?”

“……湿的怕什么?”他嘴硬地说。

她拿着毛巾给他擦了擦头发,他瞄着她的颈脖下方,衣领处已经是整整齐齐妥妥帖帖的了。

“六爷还是先过去换下衣服吧,看你这衣服湿的。”她一边擦一边说。

把他推去了西次间,尹沉壁这才唤了望春进来,把窗下收拾了。

闻若青换了衣服过来时,尹沉壁也穿戴整齐,屋里点了灯,望春正在给她挽头发。

尹沉壁从镜子里看着他,把魏歆和俞飞的事说了。

闻若青没什么异议,点了点头道:“明儿你和外院的冯管事交代一下便是,我先打了招呼的。”

“要跟大嫂说一声么?”

“不用,外院的人都是冯管事在分配,大嫂不管的。”

两人正说着,晴夏过来通知楼下厅堂的晚饭已经摆好。

饭送来已经好一会儿了,等尹沉壁醒了才重新热过拿上来。

今天的菜式都比较清淡,一盘醋溜鱼片,一盘葱香鸡柳,一盘清拌莴苣,一盘炒萝卜丝儿,还有一道鱼头豆腐汤,一碟芙蓉香芋卷儿。

闻若青在凝辉院已吃过晚饭,这时回了西次间,尹沉壁想了想,让望春拿了一壶花雕过来,又让她上去请六爷下来。

没一会儿闻若青下来了,拿了酒在一边自斟自饮。

轻掩的门外风阑雨长,一院秋色寒烟,夜风入了门窗,到了桌上只剩下细细一脉,升腾的热气被搅扰着,丝丝缕缕飘散开来。

尹沉壁吃了一碗饭,喝了半碗汤,桌上的菜还剩了一大半,她也就叫人拿了个青瓷小酒杯过来,闻若青看她一眼,给她斟了满杯的酒。

她呡了一口,“六爷,如今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山里寒气更甚,老太君为何非去拂云庵不可?若是又受了风寒可怎生是好?”

闻若青放下酒杯,轻叹一声,“少不得我们多去探望她老人家。”

她替他续上酒,“若只是吃斋礼佛,在家修个佛堂也可,为什么一定要去庵里?”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以前我爹也提过,但老太君不同意,一是觉得在家锦衣玉食的显不出诚意,二是闻家杀戮重,祠堂里先辈的牌位,个个都背着深重的命债和血腥,她上了年纪,心里不太自在。当然,也还有一个原因,以后会告诉你的。”

闻家自大璟开国以来,就领兵戎马戍边,息壤安境,历经三朝,闻家男儿战死在边疆的不计其数,每个捐躯沙场的人背后,都是数不尽的刀光血影,成千上万的人海尸山。

最近几十年闻家统领的二十万燕云军日趋成熟,将士们都培养出了狼一般的血性和机敏,尤其是四个精骑先锋营,士兵狠辣凶蛮,骑术精湛不在北狄骑兵之下,闻家主帅这些年又精研阵法,作战时阵型队列千变万化,家族男儿的牺牲才得以渐渐减少。

尹沉壁一时也是唏嘘。

“也不知有没有罢战息兵,沉烽静柝的一天?”

闻若青笑她天真:“既有国,便有疆,既有疆,便免不了争斗,再说真到了那一天,闻家干什么去,二十万燕云军的将士又拿什么吃饭?”

“归马放牛,桑耕渔织不好么?”

事情哪是这么简单的?闻若青心道,算了,一时半会儿跟她也说不清。

他拿过她的空酒杯,一面给她倒酒,一面摇头叹道:“好是好,就是太闷了些。”

尹沉壁笑道:“真有了那天,我就陪六爷观山览水,游遍天下名川,到时候,你执笔记叙,我就伺候笔墨,等你的游记流芳百世,后人执书寻踪访迹,不也很好么?”

他瞅着她,脸上淡淡浮着笑意,“说的这么好听,是陪我,还是你自己想去?”

“这不都一样嘛!” 她把酒一口喝完,把酒杯往他面前一推。

“行了,八字都没一撇,瞎想这些做什么?” 他看了看她,很爽快地给她倒满了一杯。

“想想都不行么?”

“我看你真是闷在家里闲得无聊了,以后有机会,会带你出去走走的,”他顺水推舟地说,“不过你自己说的话可不要忘了。”

她说他执笔记叙,她就伺候笔墨,如此夫唱妇随,听起来还挺有意思。

“不会忘的。”尹沉壁心中欢喜,拿过酒壶给他斟酒,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再叫人拿一壶过来吧。” 他意犹未尽地说,瞄她一眼。

“喝这么多干什么?”她没理他,唤丫头过来收拾了残桌。

他很有点遗憾地上了楼,在西次间里研究尹征的兵书,尹沉壁下午睡过了头,这会儿精神很好,就跟了过去,在旁边整理着他的手稿。

桌子边上有几张新稿,她拿了一张过来看,是记的上回锦华山骑马打猎的事。

“疏林红叶两色秋,天清云隐一雁远。

轻蹄踏尽芳菲落,弓破西风林山静。”

尹沉壁由此及彼,想起了昨日俞飞做的那首打猎诗,不由抿嘴一笑,目光转到闻若青身上。

他聚精会神地拿着张纸画着图,不时往书上看一眼,灯光下修眉微凝,嘴唇紧抿,完全沉浸在了另一个世界中。

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把几张新稿拿到东间去装裱,以免打扰到他。

她做好了一幅,从净室里洗了手出来,瞧着那瓶紫珠出了神。

从庄子里回来后,要不要……瞅个机会把他房里的被子藏起来呢?

他现在应该是想要搬过来的吧,可他老不说,难道两个人一直这么下去?

哎,怎么会有这种男人,他难道就不能主动点吗?真是……太讨厌了!

她埋怨了他一会儿,发现桌上还有一幅字没收拾,走过去拿起来,却见上面写的是一首小词《菩萨蛮.询君意》:

“幽梦初回更漏尽,姝影难觅晓色微。夜半无人语,朱栏回廊深。寒枕云雁孤,可得伊来伴?锦书询君意,月下候佳音。”

这……这……

不是杀戮果决的沙场将领吗?暗搓搓地搞这种事,一点都不干脆,果然很讨厌!

但是……但是又觉得心里有点甜……

她捂住自己发烧的脸。

木棉进来的时候,就见少夫人呆呆坐在窗下,双颊很可疑地红着,手里捏着个纸团。

她上前将那纸团拿过,“少夫人想什么呢?我帮您拿去丢了吧。”

尹沉壁跳起来,一把抢了回去,“不要丢!”

次日清早闻若青被皇帝叫进宫里问话。

皇帝这时候还在上早朝,内侍引他到偏殿里等着,他站了没一会儿,就听隔壁大殿上兵部尚书吕文光正在说话。

“启奏陛下,昨日接到西北密报,北狄巴哈部近日又吞并了兀齐部和齐木德部,最近忽德部和呼和部也对巴哈部俯首称臣,现巴哈部首领阿都沁已建朝称帝,并开始调兵遣将,定国公与臣商议,特请示陛下,是否把在雍州边境屯田的十万燕云军召回西北防线?”

“陛下!”

璟晟帝还没说话,户部尚书沈宜宣已道:“十万燕云军若这时就从雍州北境的屯田撤走,军饷开支大大剧增,臣恐撑不到战事结束啊!”

“陛下!边关安危重于泰山,如今西北一线仅有十万燕云军驻守,若是平常小规模的战争自是不在话下,可如今巴哈部已成气候,一旦大举来犯,那时再召回屯田上的十万军队,怕是来不及啊,还望陛下三思!”吕文光据理力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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