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池离坤宁宫路途甚远,众位夫人少有步行走过这么远的路,顶着寒风进入玉清池边的漱玉阁内,这才不动声色地暗自揉着酸软的腰腿,满面春风地坐定。
自未时进入宫门直到此刻,来来去去就走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在皇后宫中也不能坐下,实在是令大家叫苦不迭,尤其是身怀六甲的苏慕之。
当然,所有人面上都不露分毫。
漱玉阁依山环水,碧纱掩窗,隐隐可瞧见殿外曲碧翠石,凤竹幽径,殿内晶帘生光,玉璧珠格,整体清丽中不失端庄。
宫人送上开胃果酒和蜜渍青梅,莺声笑语中,众位命妇和官员女眷一面说笑着,一面等待皇后和一众王妃入席。
尹沉壁瞧着众位贵夫人开怀无忧,其乐融融的模样,心情更是低落。
她忆起早晨刚收到的丈夫来信,信是元隆关刚刚大捷后他写的。
“……此战北狄军全歼,燕云军死伤两万余,边墙上下尸殍如山,白骨露野,血肉成泥,虽雪积不能覆,地狱之景不过如此。
此一地,方圆数里,来年荒草不得生也。
大雪已停,吾伫立关墙之上,但见长天迷蒙,远山漠漠,回望关墙之内,伤兵满营,哀声不绝,深感蜉蝣之身,乃天地一介浮尘而已。
不知倾尽全力,可能护得青草破土,山花再漫?
归期不远,吾身已再添数道伤痕,汝可细数之……”
苏慕之见尹沉壁面色忧虑,目中隐有泪光闪动,忙拿手指点了点她的手背,笑道:“想什么呢?”
尹沉壁收回思绪,勉强笑了笑,正要拿起案上的果酒,又见那琉璃杯中盛着的一半酒液深红淳厚,却无端叫人想起某种温热而带着腥气的液体。
她喝不下去,把酒杯轻轻放回案上。
京都的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
缺少援军的应天府一日前已被攻下,如今高炽的大军再下一城,已迅速漫过应天府,压倒了幽州边境,前往应天府支援的三万武陵军在途中改变了路线,北上至青州,在萧山大营二十里开外驻扎下来。
这三万武陵军和高炽的福州军,很快会对京都形成合围之势。
真不知道这些夫人们哪里来的心情品酒赏乐,笑语晏晏之间丝毫不见苦恼和担忧。
就算是强颜欢笑,她觉得自己也永远达不到这些夫人们的水准。
尹沉壁抬眼打量着席间,伍大将军夫人李氏不出意外地未曾列席,也不知是不是已暗中离开了京都。
她想到自己新婚之时,就是这位伍夫人受邀做的全福人,伍家不说与闻家是通家之好,但至少也是交情深厚,伍二小姐伍清郦也是闻家小姐们座上的常客。
如今为着权势的追逐,伍大将军统帅下的武陵军目的不明,两家也许很快就会兵戎相见,真是令人唏嘘不已。
此时皇后领着一众王妃公主入席坐定。
风雨飘摇中,这场稍显简单清冷的宫宴在漱玉阁开始了。
席至一半,崔皇后称病先离开,片刻后覃王妃也不胜酒力,被人搀扶着退席。
玉清池畔火树银花,宫灯如炽,但仍挡不住阵阵彻骨阴寒,冷风嗖嗖灌入殿内,欢声笑语渐渐消散,席间间隔着越来越长的沉默,众人坐立不安,只是还未到散席时辰,都不好先行离开。
而此时在宫门外,正酝酿着一场暴动。
覃王领着康宁伯赵毅和一众侍从,匆匆出了宫门。
永昌侯陈绍和平宁侯曾广权身穿禁卫军服饰,骑马跟在他身后。
这两人入宫参加太子大婚宫宴之时,原本被一队禁卫军分别带走,软禁半个时辰之后,覃王在宫宴上得到消息,忙下令事先在禁卫军中安插的暗桩,偷偷把两人换了出来。
趁着太子大婚典礼上的喧盈热闹,覃王悄悄退席,与曾广权和陈绍汇合后,快速出宫。
覃王嘱咐赵毅两句,径直回了王府。
赵毅即刻前往西门城楼,召集城外巡防军。
曾广权和陈绍一北一南,分别赶往萧山和虎山大营。
王府中的府兵已森然列队而立,门口的几位幕僚立刻拥簇上来。
“禀殿下,蔡英桓和崔瑾一个时辰之前已分别持兵符去往萧山大营和虎山大营。”
“好啊,”覃王一面换上铠甲,一面冷笑,“终于忍不住动手了,难为他忍了这么久。”
“殿下,那皇上——”
覃王道:“这几天本王日日求见,父皇再未宣召本王,本王早觉得蹊跷,今日太子大婚,父皇也未露面,应该是早已……何况今日武陵军已到萧山大营之外,本王不必再等。”
几位幕僚面上都露出势在必得的神色。
覃王踌躇满志,笑道:“曾广权和陈绍只要一回营,就能拿回萧山和虎山大营的控制权,蔡英桓和崔瑾即便手持兵符,也无力回天,事到如今算是撕破脸皮,本王再无顾忌了。”
一个幕僚笑道:“现下城外巡防军、萧山和虎山大营都掌握在殿下手中,外围还有三万武陵军,太子手中只有禁卫军和锦衣卫,无论如何不能与殿下抗衡,殿下此番可谓万无一失,只要一鼓作气拿下太子后,殿下便可即刻称帝,南下讨伐高炽。”
覃王长笑数声,目光望向西北方向,“大捷又如何?就算阿都沁被闻家拿下,燕云军也是元气大伤,再说远水解不得近渴,还有三万武陵军在北挡住燕云军,本王以谋害天子之名拿下太子,只要称帝,就能一呼百应,闻家那时便是乱臣附党,不得不交出兵权。”
他转头,目光落在皇城上空,喃喃道:“父皇啊父皇,您为了老九使出这招缓兵之计,可惜老九当不起,也正好给了本王更多的时间布置妥当,您既如此爱护他喜爱他,就让他去下头陪您吧!”
两刻钟后,康宁伯赵毅所统辖的二万巡防军已全数入城,本因着太子大婚而欢腾沸盈的街道被气势汹汹的铁蹄踏过,很快冷清下来,家家关门闭户,虽还未到宵禁时刻,街道上人影也所剩无几。
五城兵马司如缩头乌龟,巡逻卫兵见了违规入城的巡防军,不敢上前问话,反而调转马头退去了别处。
森森夜色中巡防军军队马蹄踏过寂静的街道,很快与覃王府中的府兵汇合,黑压压地占据了两条街道。
覃王与赵毅骑在马背上,一南一北望向萧山和虎山大营的方向,等待着两处的信号。
皇宫之内,宫宴已近尾声,保和殿内的群臣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大家整整衣冠,松松酸软的筋骨,正准备离席,却被禁卫军拦住去路。
“请诸位今晚安心候在殿内,今日晚京都城内恐有变故,各位还是呆在宫里安全一些。”严德霖右手放在刀柄之上,率众拦在保和殿殿门外,躬身解释道。
众大臣惶惶不安,如炸开的沸水一般议论不休,喧哗声中保和殿殿门关闭,将一众热锅上的蚂蚁全数关在了殿内。
漱玉阁之内的女眷也被拦在玉清池畔,众位贵妇花容失色,惊惧之中,静宁公主命宫人奉上热茶,细声抚慰道:“诸位放心,天明之时便能离去,漱玉阁偏殿设有软塌,诸位若是困倦,可到偏殿内歇息。”
苏慕之听说,忙扶腰站起身来,她支撑着坐了这么久,实在是有些坚持不住了。
尹沉壁扶着她,禀过江氏和花氏后,和苏慕之一同去了偏殿。
她刚照料着苏慕之躺下,便有三名内侍近前,领头一人笑道:“皇后娘娘与淑妃娘娘刚赏看各位送来的太子大婚贺礼,见一盏翡翠宫灯精巧玲珑,非常喜欢,皇后娘娘得知原是定国公府五少夫人所有,特命咱家来请五少夫人,详细给皇后娘娘说一说工艺。”
苏慕之面有难色,揉着腰不说话,尹沉壁笑道:“我家五嫂怀有身孕,这时已很疲倦,能否请中贵人回禀皇后娘娘,就说五少夫人身体不适,不宜行走,改日再进宫为皇后娘娘参详可好?”
说罢,她递上一个鼓鼓的荷包。
那内侍收了荷包,却笑道:“皇后娘娘早知五少夫人身体难支,外头已备好软桥,且娘娘宫中暖和舒适,去那里歇息岂不是比这里好上许多?”
他顿了顿,又笑容可掬道:“六少夫人如果不放心,可跟着一并过去,皇后娘娘那边已为两位夫人备好宵夜,怎样,五少夫人,六少夫人,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