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晖又燃起一支烟,转头看他们,“钱都挣撑了?”
冬子接着说:“这些年,家里债都清了,还赚出市里那套房,钱这上头真不缺我的。”
“再说这些本来就是哥你给的,现在拿回去应急,应该的。”
陈晖呼出一蓬烟,打断他,“没到那地步,别瞎操心。”
烟抽完,人跨上那辆搁在仓库年久失修的摩托,扔下一句,“回了。”他用力蹬了两脚,车没动,发动机突突直响。
何山看了直皱眉,“我说陈哥,你要不嫌弃,开我那辆,遮风挡雨怎么也得四个轮。”
陈晖摆正车头,又蹬了几下,发动机突突的更响了,噌的一声窜出去,车后头冒着烟,尾气呛人。
第二章
梁原接到班长来电,说人回来了。
她赶在最后一堂晚自习回到教室,空了几天的座位眼下坐着人,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正趴在课桌上。
值班的是本班数学老师,姓杨,去年刚毕业,人热情又活跃。两人问过好,梁原径直走到后排,轻敲两下桌面,少年转醒,跟着她出了教室。
两人沿着操场跑道走了大半圈。楼顶的照明灯白晃晃刺眼,把地上两道人影拉得老长。
从这里往教学楼看去,教室像一个个规格一致的方盒子,整齐垒放在大长方盒里。里头的白炽灯是一样的亮度,桌椅摆放同朝一个方向,连里面的人,也都是相同的伏案动作。
梁原突然停下,少年跟着收住脚。自出门,她就没说话,少年摸不清她的用意,又想着昨晚的事,心下惴惴。
“生病好些了吗?”一开口,语气柔和。
“好些了。”少年不自然地答道。
“想问问你的情况,家里电话打不通,是换了新的吗?”
“没,可能是没听到,我奶奶年纪大了,耳朵不好。”
“回去是奶奶照顾你?”
“嗯。”
梁原掏出手机,“我存一下你父母的电话,联系不上人,怪着急的。”
少年支吾着闪避,“我爸在外地。”
“那你妈妈呢?”
少年显然不想进行这个话题,双手插兜,垂头看地上,不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答:“不在了。”
梁原脸上没有出现他期望的表情,以往他一说到此处,对方声音必定放柔缓几分,脸上是来不及掩饰的同情和怜悯。也正因如此,每当闯下祸来,他总能更好脱身,得以从宽处理,他也深谙此道。
“你比我幸运。”梁原并没接着追问。
得了这么一句,少年十分意外。
“家里人不在身边,有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梁原看向远处的教学楼,晚自习下课铃响,人潮开始往外涌。
暮春的夜风还是冻人的,少年屈一条腿松垮站着,有些不耐。
“落下的功课,慢慢补上,不着急。”说这话时,梁原看到少年眼里的麻木和无所谓。
似乎站在高处的人总喜欢朝泥潭下的人说:你要坚强,生活会好。
“章佑明。”梁原认真喊了他的名字,“日子得往后看,未来长着呢。她要是在,希望你好。”
有些事情不必说得太透,点到即可。
人群一点点向宿舍涌去,又是齐齐的一个方向。方盒子不断暗下去,这头一两个,那头一两个,接连成片,乌洞洞的,最后只剩楼道里的应急灯,在闪着绿光。
她对章佑明说的话,自己又何尝做到过。
周六,梁原像往常那样,一个人去镇上最大的超市采买生活用品。街上又换了波奥运宣传图,上头印着前两天刚公布的北京奥运会火炬样式。
喜庆大红色为主调的“祥云”火炬图贴满街头巷尾,时时提醒人们这一振奋人心的盛会就要到来。
思绪不断外涌,那些人和事桩桩件件排在眼前。梁原低下头,克制自己不去看不去想,然而收效甚微。
超市没去成,她原路返回,到家翻开书本备课,想借此转移情绪。没过多久,外头响起敲门声,是房东太太。
梁原把人让进屋里,房东太太笑得和气,“在忙啊。”
“随便看看书。”
“过来和你说个事。我儿子要考大学了,我得过去陪着。家里的事呢,我弟弟会帮着照应,咱院里的租子也直接交给他。我不在,有什么事都找他,一样的。”
“诶,好。”梁原记下了。
房东太太又说了几句闲话,出门往下一家去了。
梁原在这里认识的人不多,这个房东太太算一个,她人性子爽利,热心肠,梁原受她不少照顾。
同样是周六,陈晖接到石盛天的电话,在镇上最大的酒楼摆酒请他。到了地方,见石盛天手下数得上号的人都在,心下了然。
一进门,石盛天迎上来,揽着陈晖的肩,让到正中间位置,“阿陈呀,这段时间我在外地,底下人闹了这么一出,实在没规矩。”
陈晖泰然坐下,面上不动声色。
“今天我把他们都叫来了,该怎么样,你看着办,让他们长长记性。”
“石哥这叫什么话,都是一起做事的兄弟,各自凭本事吃饭。”
石盛天目光看向一旁,当中一个男人走出来,上前递烟,面上毕恭毕敬,“陈哥,先前的事不知道是您,实在对不住。”
陈晖不接烟,也没说话,一时间,空气凝住一般,静得吓人。
还是石盛天开口,“敬烟也不过眼,你陈哥不好这个。”
旁边人换来新烟,石盛天抖出两支,一支自己留着,一支递给陈晖,“新来的人没规矩,往后你来,帮我好好盯着。”
陈晖心中冷笑,接过烟,夹到嘴边,一旁站着的人忙上前,虚拢着手,点火。
半支烟下去,他开口,“石哥看得起我,是我不成器。再有就是这两年,家里变故大,我姐一个人带孩子,得有人帮衬。我也折腾不动了,不能占着位置不做事,往后还得靠这些兄弟。”
这话也不全是胡诌。
几年前,他前姐夫在外头养了人,他姐陈暎知道了,立马提离婚。那男人怂了,跪着发毒誓要跟外头的断干净。陈暎是顶要强的人,不哭不闹,婚离得干净利索,家当平分,孩子一人一个。
那时候父母病重,陈暎压着离婚的事没往家里说。
事情被陈晖知道,他二话没说,当天飞去那男的新住处,把人拖着往外拽,没给开口的机会,发了狠往死里揍。
后来父母双双病故,陈晖手上的生意也接连出了几次动荡。生意做大了,其中的弯弯绕绕难免说不清,谁能保证自己身上干净。再者石盛天这人野心太大,手段又狠,陈晖想乘此断了和他的往来。
这场为他专门设下的局不欢而散。
隔天一早,陈晖被拍门声吵醒。一开门,陈暎拎着大包小包往里走,累得直喘,“拍半天门没人应,昨晚又去哪儿瞎混了?”
陈晖伸手接过东西,“怎么跟扶贫干部下乡慰问似的,我这儿东西都有。”
陈暎倒在沙发上匀气,“才不是给你的。扬扬马上高考了,我要过去陪着,这段时间你帮我看着小的。知道你住不惯老房子,让他过来跟你住。”
“扬扬那边不有他爸呢么?”陈晖倒了杯水,递给他姐。
一提这人,陈暎就来气,“奔五的人,又找了个小姑娘,年头刚生了个闺女,哪顾得上自己亲儿子。”
陈暎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搁,火气直窜,“那女的只比扬扬大三岁,也真下得去手。他不怕人说,不知道臊,也得顾着点我儿子吧。”
“你过去住哪儿?”陈晖问。
“那边朋友帮忙找了房子。”陈暎翻出一个小本,“对了,这段时间家里的租子记得收,我跟他们都说好了,你月底过去就行。”
陈晖接过小本应下。
等到月底,陈晖想起收租的事,蹬上那辆旧摩托回老房子。
周末一早,饭点刚过,人都齐。
陈晖坐在院里的石凳上,挨个给写收条。桌上零的整的,一叠一沓散乱摊着。
排在最末的递上个牛皮纸信封,陈晖一抬头,巧了,这不是那天去网吧逮人的老师么。
“叫什么名字”
“梁原。”
“哪两个字。”
“梁山的梁,平原的原。”
陈晖开始写:今收到梁原...... 他翻开信封,里头的钱按照面额大小依次整齐放好。他抽出来看了眼,继续往下写,最后落了个签名,一扬手,撕下纸条递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