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衍今日从进门起就一言不发,瞧见出来迎接的蒋璇时,肉眼可见地愣了片刻,直到蒋璇出声唤他,宁衍才回过神来。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蒋璇一会儿,蒋璇掩在袖中的手指根根缩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心跳得很快。
她大约已经猜到了,身上这件颜色鲜亮的衣服想必也是跟他“心上人”当年的有关的。但蒋璇之前一直以沉闷的稳重颜色示人,宁衍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她这样生硬的转换。
——他会不会发怒,蒋璇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
但或许是阮茵实在很了解宁衍,也或许是那位“心上人”对他真的很重要,总之宁衍只是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便从她的身边擦肩而过,先一步进了殿。
蒋璇不由得长松一口气,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正殿外厅已经摆好了晚膳,几个容貌姣好的小侍女围在一旁,等着伺候。宁衍兴致不高,自顾自地往主位上一坐,也没有动筷的意思。
蒋璇在门口做了两个深呼吸,走进来坐在他身边,亲自拾筷给他夹了一块鱼肉。
玲珑落后他几步从门外进来,出现时,手里还端着一壶不知从哪弄来的酒。
“陛下。”玲珑手上的托盘里只有一只酒杯:“酒来了。”
宁衍没有说话,屈指敲了敲桌面。
玲珑弯下腰将酒壶搁在他手边,顺势不着痕迹地看了蒋璇一眼,示意了一下酒杯。
蒋璇认识宁衍身边的这个大侍女,她在阮茵那见过她几次,知道她是“自己人”。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
玲珑见她有所回应,便放下了手中的一应物件,将屋内几个不相干的小侍女都一并带走了。
蒋璇亲自站起身来,替宁衍倒了杯酒,宁衍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味地看了她一会儿,沉默着端起酒杯,一股脑喝了。
他喝得恶狠狠的,仿佛不是在喝酒,而是在泄愤一般。
蒋璇静静地看着他,也不劝阻,任由他一杯一杯地喝。酒过三巡之际,眼见着宁衍已经醉眼朦胧,望着她的眼神也变得痛苦起来。
“陛下今日兴致不高。”蒋璇替他斟满酒,淡淡地道:“是有什么不顺心的吗。”
“……确实。”宁衍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悠长而空洞,像是在看一个影子:“只是觉得这水中月,镜中花,终归没什么意思。”
“陛下是皇帝,饶是这天下的水,天下的镜,也都归陛下所有。”蒋璇意有所指地说:“陛下如果喜欢,大可以看一辈子。”
宁衍沉默了良久,才摩挲了下酒杯,含糊地笑了笑,自嘲道:“……你说的是。”
第67章 醒酒汤
蒋璇的母家并不好找。
谢珏的亲卫在凉州转了两个大圈,连带着西北联防府都派了人帮忙,将整个凉州并附近小城翻了个底朝天,也差点没找见人。
谢家的两位亲卫找得焦头烂额,到后来,还是西北府的师爷死马当做活马医地提点了一嘴,才叫他们终于在眼皮子底下翻出一家人来。
拿着户籍两相一对,才终于找见了蒋璇的来历。
原因无他——这蒋璇蒋昭仪,居然是跟母姓的。
蒋璇的生父姓杜,家就住在凉州府,就在西北联防的眼皮子底下。谢家两个亲卫在外头顶着炎炎烈日奔波找人的时候,这位杜老爷子就在城里舒舒服服地看铺子。
“孟哥。”年轻的青年站在一家绸缎庄门口,抬头看了看上头写着杜氏绸缎的匾额,感慨道:“这是不是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放屁。”孟昌勋啐了一口,拆台道:“这还叫不费工夫?凉州府的户籍都翻三遍了。”
这话倒是不假,他们最初来凉州时,谁也没想到蒋璇会随母姓这件事,在户籍库里翻了两天,把所有姓蒋的人家都挨个翻了出来,逐一比对,甚至还去了当地查看,却发现都跟蒋璇没什么关系。
后来还是闲暇聊天时,孟昌勋和丁岳无意中说起了颜清那个“阴盛阳衰”的结论,才被府里的师爷听见,指点他们去寻寻母家姓蒋的人物。
这一查更是繁琐,但好在有所收获。
恰如颜清先前所言,蒋璇的家境并不贫苦,她的生身父亲是凉州的一位秀才,当初年纪轻轻便考过了童试,是当地有名的学子。
也正是因为如此,蒋璇母亲的娘家才将自家的女儿嫁给了她。蒋璇的母亲家中家境殷实,是边城有名的富商,在西北一带都有买卖,主要做得就是行马走货的生意。
蒋家当初看重了杜父的秀才身份,也觉得杜家清苦,上头又没有公婆压着,是个不会受气的好去处,便将蒋家的小女儿蒋蓼许给了杜父。
可谁知杜父是个高开低走,自从成婚之后便再没混出个名堂,花着岳丈家中的钱财读书习文,连考了六次乡试都未中榜,直接从街坊邻居口中的“学子”变作了“扶不上墙的”。
蒋家原本想给女儿找的官宦人家没成,只能勉强接受了这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夫婿,用自家的银钱时不时贴补几分。
加之杜父为人又是个懦弱的和软性子,在家便愈发不敢惹自家娘子,日常只是替蒋蓼看看铺子,旁的事并不怎么插手。
蒋家在当地家境殷实,也算有名。但久而久之,凉州也很少有人还记得杜父这个人,提起那家只说是“蒋家”,杜父俨然算是入赘了过去。
甚至于,杜父连自己的亲女儿已经远“嫁”到了京城这事儿都不清楚。
“杜老板,有日子没见你家闺女了。”丁岳倚在柜台上,眼神随着孟昌勋在布摊前移动着,状似随意地问道。
孟昌勋站在布架子前作势挑拣,分出心来听丁岳套杜父的话。
杜父为人老实,这么多年在家又总受蒋蓼的气,早磨出了一副和软性子。他虽然没见过丁岳,但也不起疑,只以为是认识蒋蓼的街坊邻居,于是憨厚地笑了笑,擦了擦手,说:“璇儿出门啦。”
“去哪了啊?”丁岳眼珠子一转,问完了又觉得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这样打听人家姑娘的行踪不太好,于是赶忙又补了一句:“我妹子在家问呢,说是好久没见到你家闺女了。”
“是去她外祖父家了。”杜父说:“他娘说,让在她外祖父跟前尽尽孝,想必没个一年半载的回不来呢……劳您家惦记了。”
丁岳不着痕迹地抬头跟孟昌勋交换了个眼神,后者冲着杜父示意了一下,丁岳会意地点点头,状若自然地转了个话题:“说起来,前几个月还有一队车马来凉州,说是京城来寻亲的人……我家婆娘看了羡慕的不行,天天在家往我耳根子底下念叨,说什么人家出息,家中有有钱有权的亲戚,还能帮衬帮衬,偏嫁了我这么个穷樵夫,一辈子看不到头。”
“哎,这东西都是命,穷亲戚富亲戚的,也不是求能求来的。”杜父将当他的话当了真,跟着叹了口气,还劝道:“咱们这样的普通人家,就别奢望天上掉馅饼了,不然是福是祸都不好说。”
丁岳又跟孟昌勋交换了个眼神——这杜父好像确实对蒋璇进京之事毫不知情,也不知道舒清辉是怎么把蒋璇弄走的。
谢家的两个亲卫行伍出身,性子都急性干脆,见从杜父这问不出什么,便也不再作势要做生意,随口说了句下次光顾,便一前一后地离开了铺子。
“孟哥。”丁岳随着孟昌勋走过了一条街,才开口问道:“现在怎么办。”
“那还能怎么办?查她母家呗。”孟昌勋没好气地说:“蒋昭仪又不是深山老林出来的狐狸精,是从石头缝里蹦到京城的。”
而此时,被称为“狐狸精”的蒋璇,正不着痕迹地给宁衍添上第二壶酒。
宁衍今日极其放纵,喝醉了更是如此,蒋璇试着给他夹菜端茶,他都没什么异议地接受了,看起来异常顺从。
蒋璇不知道宁衍心里那位“心上人”究竟是谁,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在这一刻,她倒是还挺感谢他的。
——感谢他让宁衍踌躇不前,让他进退两难,让他脆弱如斯。
宁衍心里装着事儿,一壶酒下去便已经醉得厉害了,他甚至伸手拉住了蒋璇的手腕,将她往身前拽了拽。
“你为什么……”宁衍含糊道:“为什么就是不肯看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