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养了宁衍这些年,从一个小豆丁看着他长成这样长身玉立的少年人,亲情也好,相依为命之情也罢,乱糟糟混成一团。要让他从这团乱线里扯出一条干净的来否认,他扯不出来。
情爱这东西本身就玄乎的很,不外乎是“喜爱”和“占有欲”混杂在一起的情愫罢了,拆开来看倒也没什么。世人描述爱意时常说双宿双飞,生死相随——他对宁衍倒也做得到。
可这就能叫情爱吗。
人就这么一颗心,宁怀瑾想,感情这东西本就是什么都有,好的坏的都缠在一起,哪能分出个一二三来。
小陛下若是非要在这上面较劲,也未免也太倔了。
江晓寒见他一时沉默,便知他是拿不定主意。
恭亲王哪都好,有辅政之才,为了宁衍也豁得出去,就是有时候这个犹豫和过分谨慎,实在是让人说不出什么好来。
“陛下还年轻。”江晓寒只能递台阶道:“或许之后——”
他话音未落,花厅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宁怀瑾侧头一看,只见江凌手里提着一只食盒,一把推开了花厅的大门。
“衍哥哥怎么啦!”江凌道。
“愈发没规矩了。”江晓寒微微眯起眼睛,轻斥道:“没见我在会客?也不叫人来通传。”
江凌先前在府里乱跑乱撞惯了,推开门才看见宁怀瑾也在,顿时吓了一跳,脸涨红起来。
“王……王叔。”江凌忙道:“我不知道您在。”
“倒也无妨。”宁怀瑾温和地笑了笑,转过头来替她向江晓寒求情:“明远也不必生气,二姑娘一向心性单纯,自在点也好。”
“在昆仑玩耍惯了,回来也改不过来。”江晓寒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咋咋呼呼地过来,是有什么事?”
江凌眨了眨眼睛,先看了看宁怀瑾,又看了看自己父亲,抿了抿唇,颇为不好意思地举起手里的小食盒晃了晃。
“我想去找衍哥哥玩儿。”江凌嘿嘿一笑,说:“反正今日是十九,哥哥在宫里也没什么事儿,我正好买了春秋楼的云片糕,可以去找他俩吃锅子。”
因为景湛在宫里的缘故,江凌也时常进宫去找宁衍玩耍,江晓寒也一般不怎么拘着她。
江晓寒瞧了一眼宁怀瑾,见他没什么表示,便点了点头,吩咐道:“别玩儿得太晚了,晚上跟你哥哥一起回来。”
江凌顿时一乐,欢呼了一声便要往外跑,只是她刚刚迈开步子,还不等踏出花厅的门,却忽而被宁怀瑾叫住了。
“二姑娘留步。”宁怀瑾说。
江凌眼瞅已经快连蹦带跳地溜出去了,听见他叫,忙扒着门框扭过身,艰难地说:“王叔有什么事吗?”
“本王这有封信,劳烦你带给陛下。”宁怀瑾说。
江晓寒挑了挑眉。
而江凌则茫然地眨了眨眼,看向了江晓寒。
宁怀瑾看起来没有解释的意思,他站起身来,彬彬有礼地冲着江晓寒问道:“明远,可否借用一下书房。”
半刻钟后,一头雾水的江二小姐怀里揣着张薄薄的信走出江府的大门,连食盒都忘了带。
另一头的宫城内,宁衍则站在落云宫的门口,抬头看了看上头的匾额。
自从蒋璇入宫之后,何文庭愈发看不懂宁衍的心思了。他似乎对蒋璇并不喜欢,却又像是没法对抗本能一般,前脚送走议事的朝臣,后脚便要过来转一转。
算了,何文庭苦中作乐地想,这样或许也是好事儿。
宁衍意味不明地瞧了那宫名一会儿,便抬脚进了门。
原本这宫殿已经空置许久,主殿与宫门之间的院落已经成了片荒地,但内侍省的手脚很麻利,不过一天功夫,便在这里栽满了花草。模样品种怎样先不说,起码看着就热热闹闹的。
宁衍径直往主殿而去,刚走到一般,便撞见了从蒋璇宫里出来的舒秋雨。
她脸色有些憔悴,眼眶下乌青发黑,瞧着是没怎么睡好的模样。
舒秋雨也看见了他,走到他面前行了个礼,说道:“陛下。”
“嗯。”宁衍打量了她一圈,问道:“爱卿今天怎么这样憔悴。”
“昨夜睡得晚了,早上醒来时有些头疼。”舒秋雨垂着头,恭顺道:“劳陛下挂心了。”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宁衍总觉得今日的舒秋雨言语间似乎有些疏离。他眨了眨眼,端详了对方片刻,没发现什么不对,便也没有在意,随口问道:“对了,爱卿在这做什么?”
“蒋昭仪刚刚搬进落云宫,多有不便,臣来瞧瞧她这里的摆件和人手,可有不足和缺失之处,好一一补上。”舒秋雨说:“顺路还留下了昭仪的身量,用来裁新衣。”
这些琐事宁衍并不了解,问完也就罢了,于是点了点头,也没有深究。
舒秋雨见他不再多问,便沉默地行了礼,退下了。
屋里的蒋璇方才已经听见了外头的动静,也到门口来迎他。
她今日依旧穿了件颜色沉闷的衣衫,墨蓝的底色,上头零星缀着两根梅枝,瞧着有些寡淡。
宁衍意味不明地扫视她一圈,眼神在她袖口的梅影处停了片刻,也没说免礼,也没有扶她,自顾自地进了殿。
蒋璇并不恼怒,在门口又跪了一会儿,便自行起了身,也跟着进了殿。
宁衍也不知道在跟谁较劲,瞧她进来也不说话,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接过何文庭递来的茶抿了一口,活像是没看见这个人。
蒋璇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她来京城的路上,已经有人将宁衍的性格和处事都一一讲给她听了。所以她虽从未见过宁衍,但也算对他有所了解。
于是她没有去触宁衍的霉头,贸然往上凑,而是沉默地走上前去,坐在了宁衍下手的软凳上。
她从外走进来的这几步路里,宁衍一直在观察她——不光是在昏暗的灯影下,就是在白日里,蒋璇的身形仪态也确实跟宁怀瑾七八分像,想必是有人调教过的。
教她的人想得事无巨细,不但从衣饰上瞧不出破绽来,连身上带的香料都另有名堂。
蒋璇走过来时,宁衍便闻到了她身上那若有似乎的花香,似乎是用香料调的,味道与梅很是相似。
不过人制的东西到底粗陋,比不上花草的清冽芬芳,宁衍闻着便觉得腻得慌。
蒋璇不能抬头直视宁衍,便也无从揣测他的心意,只能干等。她坐在椅子上等了许久,直坐得后背发僵,才终于等到宁衍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转过去。”宁衍冷声道:“带上面纱。”
第63章 “大骗子。”
蒋璇并不意外宁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所以并不羞恼,反而在心里松了口气。
送她来的人曾经提点过她,宁衍年纪虽小,却并不像面上那样无害。他本是个最不愿受人约束的傲气性子,必定不会在一时半会儿对她有什么好感。所以若是宁衍上来便对她嘘寒问暖,百般亲近,反而有诈,要多加小心。
蒋璇大概也能猜到宁衍的心情,他现在想必心情比她还要复杂。一边觉得厌恶这种被人拿捏的感觉,却又一边控制不住想要从她身上找到一些想要的东西。
这样纠结之下,宁衍别说是只要求她蒙上脸,便是再要求得过分一些,蒋璇也觉得非常正常——毕竟他留下她,也不过是为了从她身上找一道影子。
蒋璇恭敬地接过何文庭递来的面纱,也不要人伺候,自己将其系在了脸上,乖顺地背过了身去,只留着背影面对宁衍。
宁衍缓缓地吐出了口浊气,这才放下茶杯,终于正眼看了一次蒋璇的背影。
蒋璇毕竟是个女子,身形再像,也不可能跟宁怀瑾那样的男人一模一样。从宁衍的角度看过去,她的身形比宁怀瑾单薄一些,肩也略窄,坐在那时姿势有些拘谨,右侧的蝴蝶骨有些微微的凸起。
——是很像十年前的宁怀瑾,宁衍想,但再怎么刻意模仿,人也终归是肉体凡胎,总有疏漏的地方,只是看他要不要较这个真。
古往今来,大多数帝王遇见这等事儿,都是顺水推舟地先满足了自己再说。别说蒋璇这样,哪怕是像个四五分,也够他们顺势宠上一段时间了。
但宁衍不行,他实在是个较真的人,做不到对那些明晃晃的差别视而不见。
他瞧着蒋璇的背影,心里想的却是宁怀瑾,不由得失神了片刻。蒋璇的侍女站在一边半天也没听见这两位主子有什么交流,心里急得很,忍不住偷偷抬头去瞄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