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衍从碗里舀了一勺糖酪抿进嘴里,用勺柄轻轻敲了敲碗沿。
一抹细长的影子随着清脆的敲击声从房顶忽而出现,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屋子中央,正站在玲珑面前。
玲珑眼前忽而被阴影笼罩,她还未从这变故中缓过神来,便下意识抬起头,看向了面前带着面具的的黑衣男人。
下一瞬,玲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发现她见过这个男人。
第57章 薄面
秦六沉默地瞧着她,跟瞧着一堆烂肉软泥烂骨头没什么两样。
冬狩时他应该是努力地往正常人那头靠拢了些,所以身上才勉强有了几分人气。现在没了阻碍,整个人也不必收敛着气势,整个人往那一站宛若一个煞神,眼里又空又冷,活像是什么都没有。
玲珑被他吓得心里发颤,连忙向前扑倒在地,正欲再跟宁衍求情几句,秦六却出手如电地抓住了她后颈处的衣领,手下用力,将玲珑像个鸡仔一般提了起来。
“陛——”
秦六压根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手臂一扬,抬手捂住了她的嘴,转头向殿外走去。
玲珑手脚并用地在他手中扑腾着,狠狠地扒着秦六的手,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呜咽声,还想要跟宁衍说些什么。
我也知道太后娘娘的事,玲珑想,如果宁衍想知道,她也愿意全都说。
可秦六脚步飞快,手也很稳,哪怕他已经在秦六手上划出了好几道指甲伤痕,秦六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宁衍也没有叫停,他垂着眼睛,搅动着碗里的糖酪,时不时抿上一口,冷漠得令人心惊。
哪怕到现在为止,玲珑也不能相信,宁衍居然真的什么都不想从她嘴里问出来,只想杀她泄愤。
——她明明在宁衍和阮茵中间来回了这么些年,阮茵可以从她嘴里听到宁衍的把柄,宁衍当然也可以。
但宁衍为什么不留着她。
就像宁衍说的,他明明没打算现在处置她,那就证明她明明还很有用。
秦六的小臂卡在玲珑的喉骨处,她越挣扎,那只手臂就卡的越紧。
影卫的脑子里只有服从,丝毫没有“怜香惜玉”这四个字,玲珑偌大的一个人,被他拎得双脚离地,得拼了命地抓挠着他的手臂,像只鸭子一般伸长脖子,才能勉强从他的桎梏中获得一点喘息的余地。
窒息让她的眼前隐隐发花,斑驳的色块充斥在眼前,将原本熟悉的场景模糊得有些陌生。
玲珑不甘地看着宁衍,却说不出话来,她喉咙里只能发出听不清名目的呜咽声,像是已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
宁衍坐在灯火明亮的桌后,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搅动着碗中的甜酪,肩上的小貂被奶香馋得不行,正在他肩上跳来跳去地撒娇。
帝王喜怒无常,但玲珑伺候宁衍十年,很少见他真的会下旨打死些什么人。比起其他的帝王皇族,他似乎把“人命”看得更重一些,虽不会心慈手软地刻意放过犯错之人,但也甚少随意杀人。
宁衍有次与他们闲聊时曾经说过,性命这东西,实在是天底下顶顶重要的东西。上到皇亲贵族,下到乡野村夫,都不过只有一条命。
活着总是还有盼头,想想明天如何,若是死了,便什么都没了。
魂归虚无,死者尚好些,从此长眠地下,也算万事不愁。可生者只能守着点微末情绪加以缅怀,然后一日一日地守在逐渐忘却的空虚里。
玲珑还记得,那似乎是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宁衍年纪不大,披着一件半厚的袄子缩在暖炉旁剥桔子,宁怀瑾就坐在他对面,正在瞧他的功课。
那之前似乎下了好几天的大雪,朝上休沐,他们平日里也清闲,便都聚在殿内,听宁衍跟他们闲话。
熏香在暖炉顶的金属小匣里被烤化,发出滋滋的响声,龙涎香的雾气从香盒里袅袅而上,散在空气里。
宁怀瑾看完了手里的功课,然后将那些书本合上,喝了口茶,也掺在了这话题里。
“陛下这话说得小孩儿心性。”宁怀瑾似是并不赞同他的看法,温声说道:“陛下与寻常人怎么能一样,寻常人恐惧生死,是因为生死皆有天命而定。而陛下手握生杀大权,应看得更开些,若束手束脚,日后难免会被此牵绊。”
“皇叔这话说得倒不对了。”宁衍兴致来了,将手里剩下的两瓣橘子一股脑往嘴里一塞,鼓着腮帮子说道:“皇叔说生杀大权,那也是看在法理之上,若犯了大错,于情于理都死不足惜。可要我说,要是当了皇帝便因手握生杀大权而对生死失去敬畏,那才更容易犯错。”
“陛下此话何意?”宁怀瑾问。
“若是对生死失去敬畏,将其视作儿戏,遇事便不会那样谨慎,处置旁人时也会更加看重心意。那事情处理便会因皇帝的心性有所偏颇,才容易执法不正。”宁衍摇头晃脑地说:“而做帝王的,最应立身持正,如标尺一般,不得擅自偏颇,才能使臣民信服。”
“皇叔说是不是?”宁衍笑着问。
宁怀瑾虽知他是在偷换概念掉书袋,却也无可奈何,摇了摇头,低笑一声,就算是默认了。
那日种种,玲珑至今记忆犹新。
时日久了,玲珑甚至生出了些错觉——或许宁衍就是这样一个脾性温和的人,因为年岁小的缘故,所以看什么都心软一些,胆子也没那么大。
可是现在,她惯常伺候惯了的、那个总是习惯性笑意盈盈的少年正平淡地坐在离她不远的桌案后头,用银勺的勺柄点了些糖酪去喂肩上的小貂,一点眼神都没有多给她,仿佛她的命还不如那只畜生金贵。
——原来都是一样的,玲珑想。
坐在那龙椅上,三四年的功夫过去,再心软的孩子也会变得心冷血冷,硬如磐石。
玲珑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眼前骤然一暗,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被秦六拖出了大门。
今夜天气甚好,天上月朗星稀,明月旁的一颗星斗格外明亮,半遮半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后,执拗地闪着光。
宁衍从碗中舀出最后一勺糖酪搁进嘴里,牛乳在口中化成软糯的液体,满口都是的甜香气。
玲珑已经被秦六拖出了门,宁衍放下碗,向后靠在了靠背上。
玲珑是紫宸殿伺候时间最久的大宫女,他身边不爱有人伺候,侍女更是少,玲珑大约是唯一一个能近他身的侍女,也对他的口味最了解。
宁衍嗜甜,口味却挑剔,玲珑拿捏他口味拿捏得最准,做糖酪时会减两分砂糖,多加一份牛乳,然后用梨水补足甜味,省的因砂糖放得太过显得腻口。
旁的小宫女哪怕知道了这方子,做得也不如玲珑得心应手。
——可惜了,宁衍想。
他心情很平静,也没有什么旁的情绪。玲珑背弃主子,从他这里套了多年的消息给阮茵,他留她至此,已经是他的额外开恩了。
只是他难免有些不习惯罢了。
宁衍将小貂从肩膀上拎下来,放在手里摸了摸,然后端过桌上的茶,抿了一口。
他口中糖酪的甜香味道瞬间被微苦的茶水冲淡了一大半,正如玲珑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也不复存在了似的。
过了约半盏茶的功夫,秦六从外头去而复返,他身上的黑衣挂着一层薄薄的水珠,紧紧地贴在身上。
他身后跟了个年轻的女人,穿着一身精致的宫装,手上戴着一只纤细的银镯子。
那女人衣衫发皱,脚步也显得有些凌乱,她缓慢地跟在秦六身后走了几步,才像是慢慢习惯这样的走路节奏。
她进了殿后便加快了脚步,从秦六身后越了过来。她走到桌案前都未曾停步,竟一直绕过桌案,走到宁衍身边,才扯着衣裙跪了下来。
“陛下。”那女人轻声唤道。
——凭那声音身形,竟是方才被秦六带出门的“玲珑”本人。
“抬头。”宁衍说。
玲珑咬了咬唇,乖顺地抬起头。
她脸侧有两道明显的红痕,额发有些微微的湿,额前的几缕碎发贴在额头上,看着有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
宁衍情绪不明地嗯了一声,顺势屈指敲了敲扶手。
玲珑下意识身体一颤,随即又放松下来,就听身后秦六应了声是,然后像他出现一样,又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宁衍垂下眼,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她一会儿,才似笑非笑地问道:“知道怎么跟太后娘娘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