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宁衍语气淡淡,他不想再徒劳地质问什么了,宁怀瑾摆明了听不进去,他越想要证明,也只能让宁怀瑾更确定他的想法,还不必什么都不说,等着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宁衍又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终于又给他带来了一点寄托和勇气,让他从那种浑身发软的心慌状态中挣脱了片刻。他曲了曲手指,他的指尖微微发麻,有些不受控制地在发抖。
宁怀瑾原本自认为了解他,可现在看着他的表情,却拿不准他心中想的是什么了。于是他不再兜转着与宁衍浪费口舌,而是直截了当地问:“臣再问陛下一遍……陛下要不要收回自己的话。”
床榻里侧忽然传来些细碎的动静,紧接着,宁衍忽而觉得自己的袖子被什么东西扯动了一下。只是宁衍在这一晚里心神俱疲,浑身的力气都用来维持表面的体面了,连回头看看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但他对面的宁怀瑾却看清了。
拽着宁衍袖子的是他先前带回来那只小貂,幼兽看不懂场合,也未曾发现这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只是睡醒了就一门心思地往宁衍身上钻,尖尖的爪子将他袖口的绣花扯得勾线也不自知,只是努力地往他胳膊上爬,想钻到他怀里去。
看吧,宁怀瑾想,兽类尚且亲近自己的养育者,何况是人呢。
宁衍只看着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欲言又止地看了宁怀瑾一会儿,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只是话到嘴边,又放弃了。
宁衍沉默片刻,忽而扯了扯唇角,轻轻笑了笑。
他这个笑看起来淡得近乎于无,眼里盛满了种种情绪——却唯独没有心虚和恐惧。
他的眼神那样坦荡,以至于还未曾开口,宁怀瑾便已经“看”到了他想说的话。
果不其然,宁衍开口道:“我不会收回。”
许是年幼登基,这些年来一直顺风顺水的缘故,宁衍那根傲骨这些年来养得十分坚韧。他一直瞧不太起那些将“迫不得已”视作免罪金牌的人,仿佛只要拿出这几个字,那再大的天似乎都变成了“情有可原”,像是还未曾孤注一掷地过,就要将后路先留好一样。
在他看来,“迫不得已”要么是能力不足的辩白,要么是心志不坚的托词——不管面前放着什么,哪怕是刀山火海,只要做了决定,那就应该坦坦荡荡,光明磊落。若是面前但凡竖着点荆棘丛,就以“迫不得已”为由而自行后退,那就干脆成了懦弱逃避,出尔反尔的小人。
宁衍身为帝王的傲骨无论如何不允许他临阵脱逃,他咬了咬牙,接着说:“不光是今日,哪怕是明日,后日,说出的话,我也不会收回。皇叔自可以选择接受或是不接受,但是这件事既然已经放在了这里,我便直言了——我心意已决,断没有自己将其吞回去的道理。”
宁怀瑾听明白了,于是他不再劝了,而是俯下身去,以额触地,缓缓向着宁衍行了个大礼。
“臣身体不适,恐便不再伴驾了。”宁怀瑾低声道:“恕臣无礼,告退了。”
第35章 暂别
深夜的御帐外头,两个人影正站在御帐左侧的阴影里,被篝火拉长的人影在那阴影中晃了晃,不小心漏出了一角。但那影子很快又被人扯了一下,又往阴影中缩了进去。
那人手中端着的瓷碗被拽得一歪,发黑发褐的药汁从里头溅了出来,落在脚下的雪中,散发出有些涩苦的草药香气。
程沅手里端着一碗醒酒汤,正跟谢珏大眼瞪小眼,也不知该不该去找人通报。
他本来是听宁怀瑾的吩咐来给宁衍送醒酒汤,谁知道刚走到门口,连门儿都未曾近,便听见这样一出大戏,登时也不敢进门了。
宁衍的御帐扎得厚,但他二人争执起来时难免有压不住情绪的时候,只飘出来零星几句便很要命了。程沅乍然听见这么大的隐秘之事,心里慌得很,下意识往身边两侧瞅了瞅,想看看宁衍帐外的护卫和内侍们有没有注意到他俩。
“昭明——”程沅嘴里打拌,支支吾吾地道:“那这醒酒汤还送不送了?”
谢珏倒是比他冷静一些,但乍一听这事儿也是倒抽了口凉气——他是习武之人,耳力比程沅好得多,里头的说话声响他听了个八九不离十,关于发生了何事,他倒比程沅还清楚一点。
“这……”谢珏也有些犹豫,他琢磨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算了吧。”
程沅心说也是,这事儿撞见了本来就不好,再现巴巴赶着上去,这不是明着告诉宁衍撞见了他的把柄吗。
何况宁怀瑾与宁衍闹成这样,想必也不会注意到醒酒汤这点小事了。
于是程沅点了点头,将手里的醒酒汤往地上一泼,扯了扯谢珏的胳膊,示意他先回去。
程沅拽了他,却没拉动,一抬头才发现谢珏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御帐,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程沅奇怪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道:“昭明,谢昭明?”
“嗯?……啊。”谢珏回过神,扯下他的手捏了捏,挂着一脸忧国忧民的表情道:“小沅,你说陛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断袖了,莫不是我和明远这些年动不动就在他眼前晃,把陛下带坏——唔唔唔!”
程沅被他这口无遮拦气得头疼,差点要捶他,一把捂住谢珏的嘴就把人往后拖。
堂堂镇国将军,被自己的“家里人”跌跌撞撞地往后拖了好几步,愣是没敢还手。
御帐附近巡视的禁军护卫听见动静,便一边询问他出了什么事一边往这边走来,只是还未曾走近便被谢珏挥退了。
谢珏连人带甲重量不轻,程大夫只拖了几步便觉得手酸,愤愤地放开他,一把将手里的空碗扣在了他怀里。
谢珏赔着笑往前追了几步,远远已经将御帐落在了后头。
“这话你也能乱说!”程沅说道:“这事是什么好事吗?先不说光不光彩,应不应该,这陛下这本身已经够胡来的,断袖就算了,竟然还乱,乱——”
程沅支吾了一下,实在没敢将那俩字说出口,他心有余悸地往后看了一眼御帐,说道:“这事儿若是传了出去闹大了,上宗祠自省都是轻的。你还敢瞎编排,生怕陛下到时候不知道你撞见了是不是。”
“没事。”谢珏见他是真的担心,便不在吊儿郎当地逗他,收敛了笑意,摸了摸他的鬓发,低声说道:“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在外头瞎说的。”
其实程沅也心知肚明,谢珏也不是头一回在官场混的毛头小子,他虽从小性格被多方娇宠,养得脾性如此,但到底经过风浪,不是个头脑糊涂不知事的人。
“但小陛下才多大啊。”谢珏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几句话的功夫便原形毕露。他摸了摸下巴,感慨道:“陛下今年才十六岁吧,怎么就断了袖呢。”
反正他俩人已经走出了好远,见四下无人,程沅也实在没忍住,没好气地说:“你当年断袖的时候,也跟陛下一般大。”
谢珏:“……”
说的也是,谢将军想。
饶是走出了这么远,程沅心里还是直打鼓,他瞥了谢珏两眼,见对方依旧时不时地回头往御帐的方向看,不免有些急切。
“谢珏。”程沅扯了扯他:“回帐子去吧。”
程沅从幼时便跟着任平生在外头行医,哪怕是跟着谢珏去边疆,也只是待在边城或军营里给人看病治伤,甚少回过京城。
跟谢珏这种金玉锦绣里长大的世家公子不同,程沅对宫中和朝堂之间总隔着一层,怀揣着一种阶级分明的敬畏之心。所以哪怕谢珏看着如此不以为然,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安,下意识便想远离这种是非。
“没事。”谢珏随口说。
他依旧看着御帐的方向,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眉头渐渐锁了起来。
程沅有些不解,也顺着他的目光往那头看了看,却正好发现宁怀瑾从宁衍的帐子里出来了。
宁衍帐子前不远处便燃着一处篝火,将他帐子前那一小片空地映得锃亮。宁怀瑾出来时脸色沉得厉害,内里像是压着股翻腾的火,连自己的营帐都未回,直奔着马厩去了。
——看来是气的狠了,连宁衍脸面上的平和都不想维持,竟然是要在回京前夕单独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