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江凌站起身来,将手里的细针和朱砂寻了个妥帖的地方放好,然后脱下外袍挂在了窗前的衣架上,又从灯油盒子里舀了一勺混油,添进了油灯中。
做完这一切后,江凌又坐回了桌旁,翻过一只新的茶杯填满,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静谧的夜色里隐隐约约传来了些许嘈杂声。江凌耳力极好,只听得那声音越来越明晰,夹杂着女人的哭声和急切的脚步,在黑沉沉的夜色里显得无端有些渗人。
江凌施施然放下茶杯,起身关上窗户,作出一副早已安歇的模样。
沈听荷搂着怀里嚎哭不止的孩子,心里仿佛凭空破了个大口,整个人都呼呼地向下坠,怎么也踩不到实地。
她实在怕极了。
道经有言,南斗上生,北斗落死,她这还未及周岁的孩子身上无端出现七星图,她怎能不慌。
早先宁铮一意孤行,非要往这幼子身上冠以祥瑞之名时,沈听荷曾经就一度心有不安。她不想争也不想抢,更不想这孩子还未出生便成为众矢之的——何况这样拿天命撒谎来诓骗世间人的事情,安知不会引来神明之怒。
沈听荷不敢忤逆宁铮,更不敢说出这种“没出息”的顾忌,于是只能强行将不安压在心底。
可她害怕的东西还是出现了。
沈听荷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不详的预兆,宁成益停灵哭丧的场面近在眼前,沈听荷生怕自己的儿子步上他的后路,成为宁铮成全自我的另一颗踏脚石。
她拼了命地去擦孩子身上的红点,可那些东西像是凭空长在了孩子身上,任凭沈听荷将孩子的皮肤擦得通红一片,那颜色也只是略淡了些而已。
沈听荷吓得魂飞魄散,抱着孩子哭了一会儿,才猛然间想起王府中的另一人来。
——宁铮上次回来时说过,住在外院的那位年轻少年,曾是宁衍身边最倚重的国师,师承昆仑,有大神通。
年轻的王妃像是骤然间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匆匆披了件外衫,抱起孩子就往外跑。
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一路上喝退了几波想要询问她缘由的侍卫,独自一人抱着孩子,孤零零地穿过内院的花园,一路走到了江凌的院外头。
江凌院外的两个侍卫正一左一右地打着瞌睡,迷迷糊糊间骤然看见自家的王妃形容不整地跑过来,差点吓得从墙根顺下去。
“王妃!”那年轻些的侍卫沉不住气,连忙紧走几步拦下她,莫名道:“您梦魇了?这是外院。”
“我知道!”沈听荷心里如同有火油在烹,只想赶紧见到景湛,一时间连自称也不记得:“我是来见国师的。”
那侍卫心里叫苦不迭,心说这是个什么苦差事,宁铮只叫他们看着屋里那尊大佛,可却没有王妃若要见他时应该如何啊。
“这不大方便吧。”那侍卫低着头,不敢直视沈听荷,为难地说:“国师毕竟是男子,现在夜已经深了……”
“放肆!”沈听荷斥道:“少爷梦里突发癔症,你们耽搁得起吗,给我滚开!”
她怀里大哭不止的孩子为这句话添了几分可信度,那侍卫哆嗦了一声,没敢说出一个不字来。
毕竟江凌虽在这府里的地位尴尬,但沈听荷却是正正经经的王府主母,宁铮不在,这满府都要听她的。
沈听荷说着一把推开面前的人,急切地推开院门,大声喊道:“长乐王妃沈听荷,有急事请见国师!”
她一连唤了三遍,一声比一声高,门口的侍卫面面相觑,实在不敢上前拉扯她。
过了一小会儿,屋里才传来一点窸窣声响,临近卧室那侧窗内燃起了一簇烛火,一个高瘦的人影映在了窗户的油纸上。
紧接着,主屋的门吱嘎一声从里面打开,江凌身上披着一件外衫,施施然走了出来。
她长发披散着,站在台阶上淡淡地垂着眼看着沈听荷,开口道:“何事?”
沈听荷二话不说,扑通跪了下来,她的膝盖重重地磕在冰冷潮湿的青石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神仙,请听小女一言!”沈听荷哀求道。
江凌本能地退后了半步,几乎被沈听荷眼中的悲凉震住了。
在这一瞬间,江凌忽而有些手足无措。
江凌不知道她的哥哥和父亲有没有过被人跪拜的时候,也不知道他们在被人当成救命稻草时是什么心情。但此时此刻,她自己却觉得这委实太过于沉重了。
尤其是——沈听荷的绝望和恐惧还是由她亲手带来的。
江凌并不后悔如此处事,但却依旧觉得有些歉疚。
“什么事?”江凌问。
沈听荷抽泣一声,似是不知道应从哪里讲起,她咬了咬牙,干脆将孩子的衣襟扯开一点,将里头的几点红痕露给江凌看。
江凌面色平淡地走下台阶,伸手将孩子衣襟拉得更开一点,露出了里头的整副七星图。
这东西是她自己用细针点上去的,她当然知道位置,于是江凌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意有所指地看向了门口。
沈听荷机灵了一回,连起身都顾不上,忙回过头,呵斥道:“都退下!”
侍卫们虽觉得不妥,却也不敢违抗主母的命令,只能不情不愿地一行礼,转身走了。
那孩子还在沈听荷怀里苦恼得厉害,江凌见沈听荷痛心至极,不免也起了恻隐之心,伸出手对她道:“孩子给我。”
沈听荷视她如救命稻草,闻言二话没说,便将孩子递了过去。
江凌有些僵硬地接过孩子,作势在他背上拍了拍,小心地拂过他的睡穴,暂且让孩子安静地睡了过去。
沈听荷有些紧张地望过去,见孩子胸口起伏平稳,才浅浅松了口气。
江凌将孩子还给她,示意她在院中的青石桌旁落座,问道:“你找我,是要做什么?”
“这——”或许是孩子不再嚎啕大哭了,沈听荷也不再像方才那样语无伦次,情绪也平和了些许。
她将方才发生的事情跟江凌讲了一遍,然后表情惴惴地看着她。
“北斗七星位于紫薇中垣,隐喻天下之重。”江凌说:“你这儿子还未生根,就有这等贵重命格吗?”
江凌于星斗一事知之甚少,顶多也就是无意之间颜清和景湛聊天是说过几句,于是只能挑拣着知道的说,以免露怯。
好在沈听荷对此也知之甚少,加之对她的身份深信不疑,根本就没起疑心。
“我,我并不知晓。”沈听荷犹豫道:“若他不是这种命格,那会如何?”
“不如何,身弱命贵,则易早夭。”江凌说。
沈听荷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摇摇欲坠,几乎要昏厥过去。
“你怕什么?”江凌看着她,淡淡道:“听说你儿子出生时霞光万里,有喜鹊久久不散,是个百年不遇的吉时——既如此,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可,可那不是幺儿的生辰八字啊。”沈听荷绝望地从椅子上滑落下去,跪在地上,哭着说:“大人不知,幺儿是王爷用催产药硬催出来的!”
今夜这番话,早就是江凌打心里盘算好的。宁衍想要见沈听荷,必定是有话想要跟她说。既如此,便不能将沈听荷绑去见他,否则到时候无论宁衍说什么,沈听荷都听不进去。
是以江凌从最开始就已经想好,她要让沈听荷自己去求着见宁衍一面。
“那就只有看命了。”江凌说着抬起手,正巧接住了树上的一片落叶,她捻了捻那片翠绿的叶片,轻声道:“既然坐镇紫薇,那既然要紫薇星来护着。若宁铮能打赢这一仗,得登帝位,你这孩子有他庇护,便可保无虞。只是你这孩子要小心照料,千万撑到那一天。”
沈听荷先是一喜,紧接着又听明白了江凌的言外之意,脸色登时白了。
“那若是……若是王爷没有……”沈听荷颤声说:“或是那时候已经来不及呢。”
“那就只有看这孩子自己的造化了。”江凌说。
“神仙就没有别的法子吗!”沈听荷求道:“或出家,或入嗣,什么都好。王爷做什么无所谓,未来是好是坏,我都愿意跟他一起担着。可稚子无辜,我只想我的孩子能活着。”
江凌沉默了一会儿,她将手里的那片叶子碾碎,碎渣扑簌簌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