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江山+番外(140)

作者:顾言丶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先前宁怀瑾给他送家书时,时不时也会略提几句在战场上无意间擦伤了什么地方,几次下来,这事儿几乎成了宁衍的心事。

宁衍的屋子熏着好几个炭盆,屋里温暖如春,宁怀瑾站了这一会儿额上便沁出了汗,闻言也没多推拒,便自己动手将身上的轻甲解了下去,随手扔在了榻边的凳子上。

宁怀瑾应该是赶着急路回来的,这几天都没有好好梳洗过,雪白的里衣边缘有些发皱打卷,但整体看着还算干净。

宁衍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他的手臂和腰背处——这是之前宁怀瑾信中伤到的地方。

但隔着一层微厚的里衣,看不大出来里头的模样,宁衍目测了一下,也不像是包着纱布的模样。

十里恰时出现,将一只巴掌大的药瓶往宁衍手边一放,他看出了宁衍的心不在焉,于是也未多行礼,便如进门时一般悄然退了出去,临走还带上了外屋的房门。

十里一走,宁怀瑾显然自在多了,他将垂落的长发往旁边拨了拨,解开腰带,褪下了最后一层里衣。

“都好得差不多了。”宁怀瑾背对着宁衍,温声说:“没有特别严重的。”

正如宁怀瑾所说,除了肩膀上一处略新的刀伤还在结痂之外,他身上几处不严重的刀伤和擦伤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只有一些看起来并不非常严重的淤青,不知道是在哪里撞伤的。

宁衍看得心疼不已,他叹了口气,弯下腰将那只药瓶攥在手里,走上前轻轻推了宁怀瑾一把。

“怀瑾。”宁衍放低了声音,听起来颇有几分蛊惑意味:“你往床上躺躺,我给你上些药,你后背那处淤青太大块,若不揉一揉,明天要起不来身了。”

宁怀瑾哪能让宁衍上手服侍他,当即便想拒绝,只是刚一回头,话还没说出来,宁衍就已经欺身上前,用一种非常委屈的语气控诉道:“怎么,怀瑾不想让我来,难不成是想找个年轻貌美的来侍奉不成吗。”

第124章 “……我怎么能那样逼迫你呢。”

宁怀瑾:“……”

恭亲王实在没受过这种冤枉,一时间哭笑不得。

宁衍向来对付他有一手,惯会打蛇随棍上,见他笑了便知道这事儿能蒙混过关,于是连忙连哄带推地把宁怀瑾劝上了榻,把他的里衣又往下推了一点。

“这都是怎么弄的。”宁衍小声抱怨道:“不是写信告诉你了,汇合后便少当前锋吗。”

“孩子话。”宁怀瑾笑了笑,说:“打仗哪有不磕绊的时候,你这就是明晃晃的偏袒了。”

“这普天之下,谁不偏袒自家人?”宁衍拨开药瓶塞子,从里面倒了些药膏出来在手心抹匀,说得理直气壮:“不然你看程大夫,难不成就天天坐在军帐里,优哉游哉地等昭明出征回来,一句话也不说吗。”

“你总是有这些歪理。”宁怀瑾说不过他,只能嘟囔了一句。

宁衍抿着唇笑了笑,小心地将手心贴到宁怀瑾的腰背上。

年轻的小陛下对药味儿深恶痛绝,身边带着的药膏也是特制的,金疮药里掺了些磨得碎碎的柑橘皮,擦起来十分凉爽,闻起来也很是清香。

“疼不疼?”宁衍问。

“不疼。”宁怀瑾摇了摇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动作微微一顿,偏过头来看了宁衍一眼。

“战场上刀剑无眼,寻常时候还好,可一到攻城时就免不了伤亡。”宁怀瑾低声说:“这些日子以来,我也见了不少伤兵。”

宁怀瑾的语气很和缓,声音也很低,但宁衍就是没来由地从里面听出了几分低落之意。

于是他轻轻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再听。

“程大夫妙手回春,但总也有些救不回来的。”宁怀瑾说:“好一点的,在附近能有个坟茔,若赶上急行军,真就是‘马革裹尸’。”

“我知道。”宁衍说:“现在是战时,有许多不便。等到来日战事歇了,我会下旨叫各州府的人对照名录登记造册,若伤亡的,则按户抚恤,若有亲属想要迎骨回乡,官府也会一应给出盘缠路费。”

这话听着虽有些冷血,但已经是宁衍能给出的最好的办法了。

宁铮起兵是必然,不是今日也是明日,他跟宁铮之间势必要打这一仗,避无可避。

谁知宁怀瑾摇了摇头,却说:“我不是说这个。”

宁衍原本是侧坐在榻边,揉了一会儿觉得用不上力,便又往榻上挪了挪,将半条腿都搭在了榻沿上。

“那是什么?”宁衍问。

宁怀瑾闻言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心里掂量着什么,片刻后,他才重新开口:“打信阳的时候,我帐下有个年轻的孩子,今年刚满十九,攻城时原本不是先锋,却因为下意识多扶了一把云梯,被敌军的火油泼了个满身。”

宁怀瑾说到这时顿了顿,含糊地略去了其中一段,不忍地道:“……后来连程大夫也没办法,不过两个时辰,人就没了。”

“那兵士离世前,我正在旁边,听见他抓着程大夫的手,说他上个月的军俸还没来得及托人捎给他娘亲。”宁怀瑾低声说:“平日里,听人家说皇亲如何高高在上,披金戴玉地没个红尘气的时候还觉得不服。但当时我才觉得,或许人家说得也没错。”

宁衍一边给他揉着身上的各处淤青,一边安安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应答上一两句,好让他继续往下说。

宁怀瑾这一趟出征回来,心里一定是憋了许多话。若是以前,这些事宁怀瑾必定不会说,大都留着自己消化了。而现在宁怀瑾却能这样与他闲聊心事,宁衍觉得很好。

“他们中大多都有遗憾,而且大都是些寻常的琐碎小事。”宁怀瑾说:“要么是俸禄没来得及寄回家,要么是没来得及寄家书回去,还有一些放不下家里的妻儿老小。”

“人生在世,虽说是生死有命,但真的到了生死界限,少有人能甘心。”宁衍说:“这红尘万丈,风浪虽多,却也有许多值得留恋之处。”

“说起来有些以下犯上。”宁怀瑾低声道:“但我当时莫名就想到了陛下。”

宁衍这才明白他方才开口前为什么要犹豫——将个去世的兵士跟皇帝放在一起相比,不说“以下犯上”,也不够吉利。

不过宁衍生来便不是个十分忌讳的人,他脾气性子洒脱,许多事都不怎么在意。何况他心里觉得这些将士为国征战,并没什么低贱的,所以闻言也并不觉得不舒服。

“想到我什么了?”宁衍好脾气地问。

宁怀瑾原本是伏在榻上,任由宁衍给他背后的细碎伤口上药。听到这话,他微微挪动了一下身子,偏过头,有些吃力地看向了宁衍。

“我当时忽然想起了我从边城回京的那一夜。”宁怀瑾说:“……陛下,其实我当时很后悔。”

宁衍只觉得心口都停跳了一拍,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追问道:“后悔什么?”

宁衍伺候人的手艺不太足,又因为怕弄疼了宁怀瑾,所以并不敢太过用力,揉了半天,淤血没揉开不说,反倒让连夜赶路的宁怀瑾在这阵柑橘香中昏昏欲睡。

不远处的熏笼中,干燥的木碳被火烧断,发出一声噼啪轻响。

宁衍等着他的回答,连手上的动作都不知不觉停了下来,融化的药膏顺着宁衍的手掌流到他的腕子上,在凸起的腕骨处摇摇欲坠,汇聚成一滴药露,正砸在宁怀瑾的腰窝中。

“后悔……”不知道是困了还是怎么,宁怀瑾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模糊:“……若是陛下当时真有个好歹,我与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自请禁足于王府之中’了。”

宁衍有些后悔追问了。

因为他没想过宁怀瑾竟然这样在意这件事。

当初宁怀瑾对他避之不及也好,训斥规劝也罢,宁衍心里从来都是能明白他的。若地位调转,换了他在宁怀瑾的立场上,他也不见得会对这样荒唐的君主有什么好脸色。

相比之下,宁怀瑾还没对他失望透顶不说,还事事替他着想,已经算是极其心软的人了。

就连他后来身中寒毒之事,也是他自己算好了掐准了送上门去的,本来跟旁人都不相干。

宁衍本以为他跟宁怀瑾坦白过了就是过去了,却没成想这事儿居然还真能成了他的一个心结。

“我明白皇叔。”宁衍低声道:“皇叔当时也是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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