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谢珏道:“长乐王的封地地处长江边境,又左临江州,离中原腹地颇近。若按南阳府尹的求援来看,他直冲南阳——想必是想先把南阳拿下来,与信阳二城成犄角之势。这样一来,左右两翼皆有照应,免得被人包夹,也能从中原腹地撕开一道口子。”
“那依谢将军来看,此时当如何?”宁衍问。
谢珏顿了顿,似是思索了片刻,然后拱了拱手,将他们先前在宫内商量好的方法一板一眼地背出来。
“依臣看,现如今应先调府兵护住南阳。”谢珏说:“然后调兵而来,将长乐王一行人拦在中原腹地之外,方能解此急。”
宁衍敲了敲扶手,眼神在殿内众人身上扫了一整圈,最后才点了点头。
“既如此——”宁衍说:“那就这么办吧。”
第91章 家务事
宁衍这件事办得隐蔽,也只是在手段上而言。但若从动机来讲,将这件事扯到他身上的人不是少数。
——例如朝臣,例如宗亲。
宁衍下朝后,便听闻瑞平大长公主清晨进宫,现在已经在上书房外等了他一个时辰了。
宁衍对此并不意外,对于这些赖以“血脉”生存的宗亲们来说,皇家纤薄而脆弱的血缘就是他们的立身之本,若有一角动荡,旁人少不得要问几句劝几句,生怕天命不佑,这脆弱的脉网从细微之处开始断裂,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不说,再让这上天保佑、祖宗荫封的荣华富贵灰飞烟灭了。
“大长公主怎么来了。”宁衍一进门便摘下了朝服上厚重的肩饰,一边顺手接过玲珑递来的手炉,一边擦过瑞平大长公主身边,往自己的书案处走去。
宁衍养的那只小貂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身姿矫健地跳过小茶几,追上宁衍的脚步,蹭蹭几步顺着他的衣袍爬上去,不由分说地钻进他怀里,差点手炉烫了个正着。
宁衍垂着眼睛轻轻笑了笑,伸手拎着小貂后颈处的皮,就着落座的姿势将它放在了腿上。
“前天永安王才刚刚进宫一趟,坐了半晌,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宁衍说:“若是平常,朕倒也愿意跟各位姑姑叔叔们坐在一起叙叙家常——可现在三哥闹出的事端还让朕焦头烂额,实在没有闲聊的心,若没什么大事,大长公主便回去吧。”
瑞平大长公主宁芷荷,宁宗源的嫡亲姐姐,若论起辈分来,算是正儿八经宁衍的亲姑姑。
“陛下总是这样。”宁芷荷语气轻柔地说:“也不叫我声姑姑——你九叔确实有时候托大拿乔了些,但到底我们是嫡亲的亲族,难不成在你眼里,只有宁怀瑾一个人跟你一样姓宁吗。”
宁芷荷从小在皇后膝下上大,养得一身好气度。她脾气甚好,说话从来都是轻声轻语的,如和风细雨般温润绵软,是个性子极其温和的人。
宁衍正想说两句什么,就见宁芷荷对着他温和地笑了笑。
“陛下对宗亲的态度就是天下人对宗亲的态度。”宁芷荷语气很从容:“姑母明白,陛下只不过是性子冷淡些,甚少亲近人。但这态度落在外人眼里,难免不让人多想。旁人不会说陛下感念养育之恩,所以格外亲近恭亲王,只会说陛下冷漠,排斥宗亲。”
她说得对,宁衍想。为君之道,扒开外头那层光明璀璨的外壳,里面不过写着纵横两个字——就像当初宁宗源平衡朝堂和后宫,也像他这样平衡理智和情感。
只是宁衍有得是宗亲可以依傍,宁怀瑾却没有,他是这个圈子最边缘的那类人,只留存着那点近乎于无的“血缘连接”,并不在这些嫡系宗亲们正眼相待的行列中。
所以他得对宁怀瑾好一点,再好一点,才好让所有人都对他另眼相待。
“人嘛,心里有个远近亲疏都正常。我们这些宗亲,虽说血缘上亲近,但毕竟没像恭亲王一样亲手将你带大,你更亲近他也是常理。”宁芷荷眼神柔和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普普通通不太懂事的小辈,话里话外带着某种长辈的委婉的说教气息:“但是陛下可以将这亲疏远近藏在心里,私下里知道就行了,明面上不好做得太过偏颇。”
宁芷荷年龄已经很大了,或许是同父所生的缘故,她的眉眼看起来与年老的宁宗源有些微妙的相似。
宁衍的目光落在她手背上的暗沉斑点上,忽而想起了宁宗源拉住他的那双手。
冰凉,枯瘦,却又极其有力。
宁衍虽然不爱与宗亲们装亲热,但也并不仇视,平时总是和和气气的,可有可无时,见谁都会给几分面子。
瑞平大长公主已经年迈,连孙女都已经满地跑了。于是宁衍沉默了一瞬,到底还是领了她这句长辈的教诲,低声道:“姑母。”
“所以姑母是来教导朕的,还是为了三哥来的。”宁衍直截了当地问。
宁芷荷早已经习惯宁衍这种性子了,哪怕他会大度地给人三分薄面,也仅此而已,顶多是说话好听几分罢了。
“我去过仁寿宫了。”宁芷荷说:“只可惜门口的禁军森严,我没能见到阿茵。”
“那姑母约莫是见不到了。”宁衍油盐不进地说:“三哥无诏起兵,已是犯上作乱,朕已经点了兵将,准备前去迎战了。”
“铮儿糊涂,做了孽,但是阿茵毕竟是你们两个人的母亲。”宁芷荷说:“从名份上来说,宁铮是她的儿子,你也是。”
“母亲……?”宁衍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低声道:“姑母,朕早就没有母亲了。”
宁芷荷眼神悲悯地看了他一会儿,大约是觉得劝不动他,便退而求其次,转而问道:“那你要如何处置你三哥,难不成真要弄得血流成河,在祖宗江山上大打出手吗。”
宁衍抿了抿唇,无言以对。
“——若真闹到这个地步,在列祖列宗眼皮子底下打个你死我活,想必也不是陛下的错处。”
宁衍微微一怔,下意识抬头看去,才发现宁怀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对付完了内阁的朝臣,来上书房寻他了。
宁怀瑾穿了一身上朝的王服,暗色的蛟纹张牙舞爪地盘踞在衣衫之上,被一条嵌着金钱的腰带拦腰遮断。
他显然是听见了宁芷荷与宁衍之间的对话,进门时脸上颇有些不满之色,只是碍于宁芷荷是长辈,不好发作罢了。
宁怀瑾走进殿中,先是对着宁衍行了礼,然后转过身,冲着坐在一边的宁芷荷说道:“是宁铮先不忠不义在前,置兄弟之情仿若儿戏,来日就算真要在列祖列宗面前说个分明,想必也是长乐王更没理一些。”
这是第二次了,宁衍饶有兴味地想。
这是宁怀瑾第二次在外人面前这样决绝而坚定地维护他了——就像是要应和那句“臣站在陛下这边”一样,
上一次是在臣子面前,好歹还能用“辅政大臣”的名头糊弄过去,但这次可是在正儿八经嫡系的“宗亲”面前——在宁怀瑾一直极其重视的“谨慎分寸”的名声面前。
宁衍心念一动,忙掩饰性地垂下眼,做出一副绝不掺和的态度,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小貂顺着毛。
小貂似乎从他近乎漠然的表情下感受到了他愉悦的心情,扭了扭身子,回头舔了他一口。
宁衍左手肘支在扶手上,歪着脑袋跟小貂对视了一眼,浅浅勾了勾唇角,对它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王弟。”宁芷荷是少数几个看得起宁怀瑾的皇亲,不管这种客气来源于什么,好歹她面子上总是做得很好看:“好久不见。”
“确实。”宁怀瑾顺坡就下,说道:“前些日子抱病,是许久不见皇姐了。”
“姑母可以放心。”宁衍这才施施然地说:“孝字当头,朕不会对母后无礼的——但形式所迫,未免母后生了慈母之心,朕难免要当一回坏人。免得母后心疼三哥,情急之下做出什么有辱家风门楣的事情。”
这个结果在宁芷荷预想之中,她倒也没有多么惊异,只是终究觉得闹得太过了。皇家闹成这个样子,实在让天下人看笑话。
“那铮儿呢。”宁芷荷说:“陛下,那可是你三哥。”
“……姑母。”宁衍说:“朕只能答应你一件事。”
宁怀瑾先前从未听他说过这样的话,下意识抬头看向了宁衍。
宁衍像是早有所觉,已经先一步避开了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