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小人钻进她的耳朵, 双手圈在嘴边对她小声叨叨——再看看,再看看。
又像理智和身体忽然分离,明知不该再看, 眼睛却移不开。
可是, 面前的男人一眼也没看过来。
由始至终, 他的双目都恭敬微垂,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明明冒犯媚娘的是他的人, 却忍不住偏心的把他与其他人割裂开。
明黛的眼神, 令明媚从惊吓变为不安。
这近半年的时间,明黛多数时候都在府上养身,所有邀约宴会, 都是能推就推。
在这种悠哉清闲的日子里,除开身体虚弱了些,她的情绪一直很稳定。
可眼前这个男人,绝对是搅弄她情绪的一把利刃!
明媚正欲强行带明黛离开,秦晁身边的人影忽然一动,往前走了一步。
明媚心间微颤,连话都说不出口了,直勾勾的盯着那个男人。
景珖搭手作拜,“郡主见谅,草民等人今日是为庆贺状元郎登科之喜。”
“大家一时贪杯,起了醉意,便借此打趣,愿大人尽早觅得良人,大小齐登科。”
“碰巧被郡主听见,误以为是存心戏语挑逗,这才闹开。”
景珖的眼神漫不经心扫过一旁焦虑不安的少女,眼底划过一丝冷笑。
“若郡主实在气恼,草民等人甘愿受罚,还请郡主息怒。”
景珖的声音分走了明黛的注意力,她眼一动,恰好看到他瞄向明媚那一眼。
再看明媚,整个人紧张难安,脚下仿佛踩着钉子。
秦晁轻飘飘的给了旁边二人一个眼神。
半年前的事还历历在目,虽然胡、孟二人心中尚有疑问,但此情此景,晁哥的意思再明确不过。
他们无需多问,顺着话说就是。
孟洋抱拳:“冒犯郡主,实在有罪,请郡主责罚!”
胡飞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们吃多了酒,胡言乱语的。”
明黛心中生疑,面上不表,松开端于身前的手,顺势握住明媚垂在身侧的手,只觉一片冰凉。
她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将明媚往身后带了一下。
明媚正心神不宁,明黛一个小动作,当即给了她安定之感。
她挪着小碎步躲到明黛身后,不看那人。
忽然,明黛眼珠轻动,望向前方。
一直垂眸的男人正盯着她握着明媚的那只手。
他似有所感,眼帘轻抬,黑眸直直的迎上她的目光,融着无尽的哀色。
明黛一瞬怔愣。
然后,她下意识做了个之后百思不得其解的举动——松开了明媚的手。
明媚的感知最鲜明,刚安定的心更加惶惶:“姐姐……”
声音很小,但足以唤醒明黛发懵的意识。
再看面前的男人,却见他已恢复原本的样子,恭敬垂眼。
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她自己的臆想。
更荒诞的是,刚才那一瞬,她竟觉得是自己拉明媚的动作惹出他眼中哀色。
这男人有一双极漂亮的桃花眼,乍看之下,只觉含着风流之相。
可当着双眼溢满哀色时,竟叫人不由自主的难过不忍。
回过神的明黛心生警惕——他会摄魂不成?
这次,明黛的眼神清明许多,全无刚才那般胶着。
“原来是这届制科考试的敕头,恭喜。”说完,明黛让人唤来此处掌事。
到底是见惯权贵的掌事,听说此处生事,心生忧惧,面上却镇定。
然而,眼前这位贵人并未发难。
明黛:“给每席加送一壶最好的酒,当是为状元郎添一份庆贺喜气。”
掌事连连称是,亲自去准备。
明黛吩咐完,面含浅笑望向秦晁:“既然只是误会一场,便不打扰状元郎吃酒庆贺了。”
秦晁再度抬眼,看着她的笑,也忍不住弯唇。
他正欲作答,美人话锋忽转:“然而,此处并非私宅,往来人多……”
明黛美眸轻动,嘴角明明扬着笑,眼神却透着森森严色。
“诸位遇喜庆贺本是常事,但若失了分寸,给旁人造成困扰,喜事生风波,反而不美。”
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回到秦晁身上。
是个温柔的告诫。
掌事很快将酒摆上席位,众人瞄见那壶酒,心中了然。
原来是先礼后兵。
这位后来的郡主,瞧着温柔带笑,却实实在在透着一股威严,叫人被酒泡过的胆子都激醒了。
秦晁的笑意淡去,却并是不失落难过的样子。
更像是熬过了漫长的寒冬,又品到了久违的、思念的滋味,得以温润心田。
最终,他还是垂下眼,轻轻搭手作拜:“郡主训示的是,秦晁记住了。”
明黛不再追究其他,带着明媚和护卫离开。
明媚急不可耐的转身就走,景珖猛地抬眼,下意识跟了两步,一旁已响起男人冷冷的低嗤。
景珖暗暗握拳,朝秦晁看去。
明明前一刻还乖乖听训的男人,眼中尽是看戏般的冷嘲热讽。
“想追上去?”秦晁垂眼理袖子,明知故问。
景珖没答。
秦晁轻轻活络了一下右手腕,又恢复了一贯的冷然,意味深长道:“急什么,你总有机会的。”
……
从喜盈阁出来,明媚如获新生,如果不是明黛在旁,她真想叉着腰大口大口喘气。
明黛信步前行,忽道:“你何时认识那人的。”
这话的语气甚至不是在问。
明媚心里一咯噔,手指头搅成一团。
明黛侧首瞄她的手,眉毛轻挑:“媚娘,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明媚又一咯噔,双手往身后一背,借以挺胸抬头:“没有。”
明黛弯了一下唇角,继续往母亲那头走。
就看你能装到几时。
……
回到母亲身边时,明靖也来了。
明媚仿佛见到救星,就差扑上去抱住阿兄手臂。
明黛诧然:“阿兄怎么来了?”
明靖稳住气息,神情颇不自然:“我……我今日下值早,听府里人说母亲带你们来练骑射。”
“你从回来后身子就不大好,又大半年没怎么出门,我不放心,便来瞧瞧。”
长孙蕙在旁看了明靖一眼,没有作声。
天色已不早,该回了,明靖正好赶上接她们一起回去。
回府后,明黛回房梳洗,明媚火急火燎拉着明靖去商量对策。
“当真是他?他凭什么考上的?”得知秦晁当真是制科试榜首,明媚诧异无比。
他明明……明明该夺走景家的财富和生意,从此彻底沦为商贾,与明黛渐行渐远的。
怎么摇身一变就成了状元郎,还被圣人当场封为江淮转运使?
明靖眉眼深沉,“年前我便有此预感,此次圣人亲自挑选人才,我大约能肯定了。”
“圣人很早就想着手整改全国水路,可是此事耗资庞大不说,更耗时耗力。”
“真要达到理想的竣工状态,十年二十年都未可知。”
所以,去年汛期异常豪雨成灾,对百姓来说是难,但对圣人来说,却是一个机会。
“制科考试本就是选非常之才,我记得秦晁从前便是混迹野帮,水上发家,许是凭此钻空子。”
明媚急了:“即便制科选拔人才取士范围更广,可他那样的出身和名声,根本没有资格!”
明靖按住明媚的肩膀:“先别急,我现在只担心秦晁来到长安别有目的,毕竟当初……”
“他对黛娘尚存情意还好说,就怕他生了恼怒恨意,是来报复……”
明媚咬唇,似是已经肯定:“阿兄,他一定是来报复的!”
他没将那个男人打入地狱,反倒留下了他,和他一起出现在这里。
说他没有打算,鬼都不信!
明靖倒没有那么慌张。
“当日的确是我处事不妥,他心怀恨意,也该我来承担。”
“媚娘,你这几日好好陪着黛娘,出入一定要带着人。等我先查明秦晁的情况。”
“如有必要……我会出面与他恳谈。”
明靖真正忧虑的是另一层——“此事,怕是要先告知父亲和母亲一声。”
“不要!”明媚心虚的反对。
明靖:“为何?”
为何?凭父亲和母亲的秉性,必然要将当日的事情翻个底朝天弄明白。
那她设计让景珖出面,招惹秦晁的仇恨,再借秦晁除掉景珖的事也瞒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