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卉的言辞如此轻巧玩笑,晚霞想起雅晴那皮开肉绽的脊背,却怎样都笑不出来。她记起正事,话锋一转,略过青莲的真正死因,将青芷的威胁诘问直接和盘托出。
兰卉听着,并不作声,只一脸平静地盯住门前的一块青石板。
“兰卉姑姑领晚霞入府,大恩胜过再造,如今只求姑姑指我一条生路,晚霞定为姑姑鞍前马后,死而后已。”晚霞将头重重叩在青石板台阶上。
兰卉半眯起眼,多番揣度,她从不在乎死去的人是如何死去,只是那块青石板已迸溅上点点血迹,如悬崖边的青壁红梅夺目。
兰卉提裙进屋,幽然道:“大胆,你知不知道,在府里搬弄是非,我现在就能铰了你的舌头。”她面无表情地关上房门,“吱呀”一声。
晚霞心知骑虎难下,如今唯有殊死一搏,方可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朗声道:“晚霞忠心赤城,日月可鉴,望姑姑成全。”
暗夜流风行云,掀起了周遭滑腻潮湿的草木气息,也吹散了遮星蔽日的浮云,那颗北极星,正明朗地高挂夜空,只不过,此刻的晚霞尚未注意。
她依旧在院中磕头,目光呆滞,那扇门紧闭,她的生门也紧闭。
天蒙蒙亮,那扇门缓缓开启,又是“吱呀”一声,兰卉已穿戴妥帖,她睇了晚霞一眼,“你跟我来。”
晚霞不知喜忧,只道腿上如万蚁噬骨,她不由行动迟缓跟上前去。
兰卉带她越走越偏,直走到王府最靠里的冷苑前,晚霞行在一层层青苔和枯叶腐花上,虽有晨光,仍感到阴冷逼人了。
冷苑的破烂窗户被纵横交错的木板牢牢钉住,有的新有的旧,新的覆盖旧的,旧的老了朽了,落了。
即便如此,仍有一只手穿过厚厚蛛网,从木板稍大的空隙中破出。
那是一只可怕的手,只有三根指头和半只手掌,它在空中挥舞抓挠,伴着“呜呜”的凄楚声,那激烈的举动牵扯到焦黑溃烂的伤口,脓水混了血水,淌在那块崭新木板上。
然后是第二只手,第三只手……
无数双手在一缕清晨的曦光里木然地挥动,好似在抓什么,它们在抓什么?
晚霞到底见过世面,她咬紧牙关,死死压抑住胸腔里翻江倒海。
“你倒有些胆识,以前那几个来了这儿早吓破胆了。”兰卉抚掌而笑,她指了指最初那只残破的手,“你看,这以前也是王妃的侍女,可惜她吃里扒外,阳奉阴违,到头来惹恼王妃,受了发落。”
兰卉说完这句话,饶有兴趣地看向晚霞的脸。
晚霞明白兰卉是在隔山震虎,她垂首道:“姑姑教导,晚霞铭记于心,忠诚二字,晚霞生死不忘。”
一片此起彼伏的呜咽声令兰卉生惧生厌,她讥笑道:“说得倒好听,可日后如何。这是个未知之数。”
“是,奴婢明白。”
“你知道为什么这儿听不到哭声吗?”出了冷苑,迎向朝阳的暖光,兰卉突然心血来潮问晚霞。
晚霞扶住兰卉的手一顿,“因为她们……都被剪了舌头。”
兰卉满意地微笑起来,“那你又知道我们娘娘为何要日日送吃食给那云侧妃吗?”
晚霞猛地跪地,“王妃娘娘潜心礼佛,良善仁德,自然对云娘娘和她腹中胎儿关怀备至。”
“场面话学得不错。”兰卉似笑非笑,“不管你是真明白还是装糊涂,要做王妃的下人,就不可太过愚笨,你只要记住,惊弓之鸟的典故便是了。”
晚霞慎重点点头,心下明了,直言不讳,“晚霞明白,无论是惊弓之鸟抑或风声鹤唳,都在这王府后苑,都在王妃的管辖之中。”
兰卉斜睇了她一眼,“不过——王妃也不喜下人太过聪敏。”
兰卉凝视晚霞那张平静无波的脸,忽而笑道:“看来,若不是年岁尚小,恐怕是你该做这个掌事姑姑。”
晚霞切切俯首,“姑姑抬爱,晚霞不敢。姑姑对晚霞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晚霞莫不敢忘,只愿今后侍奉姑姑,唯姑姑马首是瞻。”
“行了,回吧。”兰卉面无表情地听她一番赌咒发誓。
朝阳里,那座冷苑像抷死气沉沉的坟墓,荒草萋萋布满坟头,只有庭前如雪的雏菊依旧迎光绽放。
就像瑞王府里如花绚烂的女人们,她们的心思千奇百怪,甚至可以说各怀鬼胎,但终究是想要借助瑞王爷这缕东风扶摇直上。
瑞王爷虽贪恋酒色,来者不拒,但膝下子女稀薄凋落,已快到知天命之年,还只有默嫣然和默政一子一女,他自个儿乐在当下,对子嗣也并不多在乎,只不过酒醒后他会忽然记起自己的后花园,也记起那怀胎数月的侧妃云想容。
他突发奇想,搂上一个碧眼儿波斯美女,执一壶酒,一路嬉笑,饮来暖云阁。
彼时到了,他已然醉醺醺,“想容!把儿子抱给本王看看!”
云想容大腹便便从里屋出来,瑞王那张纵欲过度的肥头大脸,还有他野兽般的行径都让她无比恶心,可她是依附他生存的花叶枝蔓,除了顺着他的峥嵘高枝攀延生长,似乎再无他法。
这让她的假想疯狂暗生,倘若当年,她嫁了那位员外郎家的翩翩公子,或许她会快乐吧,又或许,她会陷入另一种穷困潦倒,家徒四壁的痛苦中,无谓的假设,她也说不清。
“王爷,孩子还没出世呢。”云想容抚摸着隆起的肚子,时不时的胎动偶尔能给她带来一丝宽慰。
“好!好……”瑞王打了一个酒嗝,继而大笑,直到那张丑陋的脸因极度亢奋而发红发胀,他不知轻重地在那肚皮上拍了拍,惊得云想容连连后退。
这般花容失色不知怎的惹起了瑞王的兴致,他凶煞般斥退那位异域美人后,抱住云想容一亲芳泽。
“青芷!青芷!”云想容一面挣扎,一面惊叫,她朝慌张而来的青芷做了一个口型,“救我……”
青芷眼里一闪而过的是半担忧半欣喜的微光,她顺势捉住瑞王爷的手,假笑盈盈。
瑞王醉意朦胧中也分不清天南地北了,见青芷弱质纤纤,是个送上门的小美人儿,又是个新鲜面孔,顿时心生爱念,这便推开云想容,揽过青芷入了内室,这便引出后头许多事来。
再说这头,那日再轮到晚霞送吃食去云侧妃处,她一路都在思索该如何应付青芷,不过她这回委实多虑了。
还未行到暖云阁,晚霞远远便瞥到暖云阁外那棵巨大槐树下,体态臃肿的瑞王爷,和娇态摄人的青芷姑姑,瑞王爷不顾□□,行径放肆。
晚霞虽闻瑞王爷有在特殊癖好,但到底是看了不该看的,她屏住呼吸,急忙转身拐进转角的曲廊里。
晚霞背靠朱墙,心跳如鼓,唯恐因此丢了小命,着实不值,不值。
此地不宜久留,晚霞也不多想,便往苑里深处去,路边的芙蓉愈盛,一来二去,也不知到了何处。
“小奴才?你在此处瞎转悠什么?”默嫣然的声音清柔如水。
晚霞未等看清来人,腿一软便跪拜了去,“奴婢该死。”
“是你啊,何故到此,可是迷了路?”
“回四小姐,奴婢没有,奴婢……只是……只是经过……”晚霞的头愈发垂得下去。
“你这小奴才,来王府也有些时日了,还这般怕人?起来说话吧。”
晚霞这才讪讪抬首,那默嫣然面带病容,有一段弱风扶柳的姿态,她正牵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
晚霞认出那是瑞王爷唯一的儿子,便恭敬行礼,“小少爷安。”
那娃娃扯了扯默嫣然的裙角,水汪汪的眼眸里扑闪出点点喜光,“姐姐,她识得我。”
默嫣然蹲下身,言语里有不易察觉的忧伤,“当然了,阿政是王府里堂堂正正的少爷啊。”她故意加重了“堂堂正正”的咬字。
“可……梁嬷嬷说我不是,她说我是……孽种……”纵然是这样的话,孩童默政仍说得天真无邪。
默嫣然再是眼疾手快,也没有捂住那脱口而出的两个字。
晚霞被吓得一抖,叫苦不迭,若是默嫣然此时心存一丝芥蒂,她是逃不脱的。
她只知这姐弟俩是瑞王爷存活至今的子嗣,其生母不详,加上王爷和王妃不闻不问,府里的奴仆们大都见风使舵,平日里对其不甚恭敬,竟不料,言语谤争已到了如此撕破脸皮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