颊边的潮湿粗砺之感令懿成从昏睡中悠然醒来,她发觉自己正置身于一方岩石之后,微突石檐和高大马身替她遮挡了昨夜如洪的风雪,她紧张地往怀里摸去,触及那枚玛瑙狼首才觉心安。
“你驮我来的?”懿成泪盈于睫,她看到黑骢晶亮如镜的眼睛里映出两心相仿的喜悦,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她感激地摩挲着黑骢的上颌,“谢谢你救了我。”
“咴儿——”黑骢扬蹄长啸,忽折返奔去,没几步便停了下来,它将头埋入皑皑积雪里,“呜呜”而鸣。
包袱!懿成立马意识到黑骢此举何意,她刚爬起,顿觉全身疼痛,头晕目眩,她咬着牙奋力挪过去,积雪已没过她的小腿,每一步都如陷泥潭,她与黑骢在雪里寻了好一阵,才翻出那只月白掐枝花纹的包袱来,已被雪水濡了半湿。
懿成打开包袱,将冻得冰凉的果子全数喂了黑骢,又递给它一张馕饼,它吃得不太情愿,懿成撕了块冰硬的面饼,也放在嘴里嚼着,委实难以下咽,她取下系在马鞍旁的羊皮水壶,饮下一口彻骨冰水,活着面饼胡乱吞了,直凉如脏腑。
日头渐渐高了,眼前的粉妆玉砌却并无半点消融之势,反而愈发光耀刺眼。
再如此下去只怕会患上眼疾,懿成只好将狐皮氅罩过头顶,黑暗里她握住缰绳,又牵扯起昨日虎口的旧患,心下一狠,她将缰绳于掌心缠绕了几圈,附身抱住黑骢,定声道:“走吧,黑骢,我们要赶去巴彦。”
黑骢如箭离弦,飞驰而去,它又赶了一日,终在日落之前,抵达了巴彦,这处算不得一座城市,不过是北国荒芜边境偶然绽放的一朵苦梅,凌霜傲雪,暗香浮动。
巴彦的人们大多逐水草而居,好迁移,故而冬日的巴彦总人烟稀少,如泛泛空城。
懿成马不解鞍赶到城西驿站,却白白扑了个空,稍一打听才知大越的和亲队伍尚未到达,离此地仍有两日路程。
□□身在漠北,安危难测,可等不得了!
懿成忖度一番,打算从官道折返去寻海日古他们,她不顾伤痛,又翻身上马,将缰绳紧紧缠住手臂,夹起马腹,大呵道:“驾!”
他们不知疲倦地,又朝队伍迎来的方向逆向驶去,懿成一心只想早日与和亲队伍会合。
没行出几里,积雪消融了些许,露出枯黄如茬的干草,又为茫茫大地平添了几分萧索。
懿成余光扫过,却无意发现地上正躺着个一动不动的小小人影,约摸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懿成心下一恻,仍目不斜视,策马而过,毕竟,救□□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
讽刺的是,她能做到见死不救,黑骢却不能,她残存的善意,竟还比不得一只畜生,只见黑骢不管不顾朝那昏睡在地的少年奔去,俯下身,用长舌去舔他的脸,那情形似曾相识。
“也对,没有你我昨夜便死了。”懿成长叹一声,瞥了一眼少年惨□□致的面孔,是胡淄族人的长相,懿成猜测这或许是黑骢亲近少年的缘由,她依着黑骢,将浑身冰冷的少年抱上了马背,“那就听你的,先救他吧。”
那少年气息微弱,双目红肿,应是患了雪盲急症,懿成用黑巾掩住他的双眼,无奈之下,只好无功而返,又回去了巴彦城西的驿站之中。
请来的郎中刚为他的双眼滴过鲜牛乳,他便醒了,发觉自己目不能视,一时惊恐万分。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呢!”他陡然慌乱的声音青涩又稚嫩,挥舞的双手直往眼睛处探去。
懿成忙捉住他的手,柔声安慰道:“没事,没事,你患了眼疾,大夫说已无大碍了。”
一旁的老郎中捋了捋山羊胡子,和善一笑,“小少爷不必惊慌,已用过药了,多加休息,不出八个时辰,便可痊愈。”。
“若是肿痛,已此膏敷之即可。”郎中又将一个小陶瓶递给懿成,里面装有晶莹透绿的膏状药物。
“是,多谢大夫。”懿成付了银子,送了郎中出去。
回屋一看,那少年仍一脸茫然坐在床上,突然被夺去光明,他多少有些无所适从。
“小弟弟,你是谁?如何孤身一人?你的家人呢?”懿成见他年岁尚小,一时起了关切之心。
可床上的少年却充耳不闻,依旧默不作声。
她坐到他身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又问:“不会说话?”
少年眼前顿有光影闪动,他别过头,不愿将负气离家一事对面前这个陌生女子和盘托出,只一字一句道:“阿来夫,我叫阿来夫。”
“我不是问你的名字。”懿成用手指蘸了药,轻轻点到他的眼皮上,他却如临大敌,猛地向后一缩,懿成失声而笑,“不用怕,这是大夫给的药。”
阿来夫面色一红,转而又陷沉默,他专注享受着眼上传来的丝丝凉意,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将方才懿成所问忘去了九霄云外。
“我还有要事在身,要远行一趟,你且先一个人在此处可好?”懿成用绢子随意擦着手,温言问道,念在他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孩童份上。
“不!别走……”阿来夫闻言便急,未被蒙住的半张脸霎时通红,食指不知所措地搅着棉麻被褥,像要握住一根救命稻草,“别……”
懿成一时陷入两难。
“至少……至少等我看得见了,再走……”
“可我有要事——”
“我什么都看不到,我……我怕……”阿来夫抱住双膝微蜷,那小小的一团身影显得无助且可怜。
懿成于心不忍,离他痊愈,只不过七八个时辰,且如今天色已晚,黑骢又疲,明日再动身,也不失为一良计,她神情凝重,一番思索后,仍是同意了。
“好,就等你康复了我再走,歇着吧,大夫要你多加休息。”懿成强行扶他躺下,又为他掖了掖被角。
真假之相
自此,懿成挂念□□的处境,在房里坐立不安,直至夜深,火盆里的暖意渐渐稀薄,懿成轻手添了把新炭,“呲啦”一声,空气里又重新充斥起那黑炭粗劣刺鼻的烟尘味。
“你还在吗?”床上的小人儿忽然开口问道。
懿成被陡然一惊,轻声道:“我在,怎么还不睡?”
“不,我睡着了……”阿来夫的声音愈发微弱,似乎很难为情。
懿成恍然大悟,“噢,我吵醒你了——”
“嗯,你的脚步听来十分焦急。”
懿成用手压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颓然坐到桌前,叹道:“再急也无济于事……快歇息吧,待明日便好了。”
“嗯……”阿来夫答得有气无力,他将头侧向懿成的方向,眼前一片漆黑,除了一团似是而非的光晕,什么也瞧不见。
他暗暗肖想眼前人一颦一笑,年少罔知,于是总渴盼世间一切的完美无缺,正如他认定眼前人应有流转生辉的目光和倾国倾城的容颜。
可翌日,当懿成替他解开缚眼带子时,他看到了一张纤柔平凡的面容,带了几分焦虑,几分探究。
“可是看的到了?”他有一双好看的茶褐色眼睛,此刻却黯淡失色,看得懿成心中一紧。
阿来夫大失所望,不过是因为眼前的女子与他昨夜设想中的风华绝代截然不同,他一时心烦意乱,若有所失罢了。
“是还看不到?”懿成眉头紧蹙,切切追问。
阿来夫闷然不乐,撇了撇嘴,“不,我能看见了。”
“那就好!”懿成一展欢颜,她拿上一早便收拾好的包袱,又将一包碎银搁在阿来夫手边,“这银子就留给你,以备不时之需,我走了,不可再耽搁了。”
阿来夫闻言,茶褐色眸子微微一动。
懿成匆匆语罢,来不及等他言语,便径自出了门,骑上黑骢,向和亲队伍的方向狂奔而去。
不着边际的平川荒原上,牧草凋黄,银霜覆满了坚石棱峰,大地之上,除了一只翱翔天际的黑嘴游隼,其余一切格格不入,此刻全归于白茫沉寂。
突然,那游隼猛地一个俯冲直下,褐白纵纹迎光伸展,向一列行进中的队伍而去,最后停落于一人手臂之上。
岱钦稳住惊马,取下那游隼腿上的纸卷,手一扬,那游隼又凌空展翅,高飞远去,“王又来了消息。”
海日古紧了缰绳,直至与岱钦二马并行,问道:“王有何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