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没见过如此可怕的默央。
默央也从没见过如此惧怕的她,她瑟缩发抖的模样令他隐隐不快,却说不出缘由来,他背过身去,“滚!”
懿成如他所言,连滚带爬下了床,踉跄着奔进那条暗道,她狼狈不堪,连鞋子也没顾上穿。
默央看了一眼床边那双宫女们都穿的青缎鞋,顿觉气燥,高声道:“卿缭!”
“去瞧瞧。”
那一晚,默央彻夜未眠,霁华,有多久没有人跟他提起这个名字了呢?
霁华,安荣皇姐的小字,一个她早已遗忘的称呼,。
那年阿娘薨逝,父皇沉浸于悲痛,他一时失了庇护,在宫里受尽欺负,是霁华将手伸给他,从此他再也不能忘记眼前这个如玲珑美玉般的女子,后来随着年岁增长,他们同吃同住,朝夕相对,他近乎卑劣地,生出些颠倒人伦的想法,正是这些不切实际的痴想,杀死了他的霁华。
这些逝去的过往温情,只有他还在无尽岁月里傻傻凭吊悼念,她对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温情,可这也正是她的绝情所在
默央有时觉得她像寺庙里做与愿印的观音,是最慈悲为怀也是最冰冷的那尊观音,她的手上下相持,一半意味着众生愿,一半意味着断本念。
而懿成,她逃似的回到沉雪楼,她缩在床板,脖上残留的剧痛时刻警醒她方才离死亡不过一步之遥。
不知怎的,她突然放情哭泣,是从未有过的伤情。
对于卿缭的到来,她表现出强烈的失态和恐惧,卿缭那张白净清秀的脸孔都让她害怕,她怕卿缭是奉皇命而来赐她一死。
她不想死,没有人想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然而,那惊恐的啜泣对卿缭来说却是司空见惯的,皇上偶尔也会将极其残酷的刑罚之刃对准一些倒霉的犯事者。
可接下来的事,却是卿缭始料不及的。
阴差阳错
“公主,陛下吩咐奴才拿些伤药来。”卿缭从朱紫袍衫里取出一个碧玉瓷瓶放在桌上,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懿成抱住膝头缩在床角暗暗垂泪,对来人的话置若罔闻。
卿缭瞅了一眼她的伤处,在心里掂量着面前这个失魂落魄的女人在圣上的心中可能的份量,最终还是又拿起了药瓶。
“公主,请让奴才为您上药。”说话间,卿缭熟稔地将药膏倒在绢子上,作势要为懿成敷药。
懿成保持那个姿势,仍一动不动,只是在卿缭将药绢靠近她脖子时,她突然发起狂来,捉住卿缭的手腕狠狠咬去。
卿缭一个吃痛,多年的奴性使然,他第一反应不是挣脱,而是默默忍受,他咬紧牙关。
卿缭好不容易才从一个任人欺辱的小太监爬到皇帝近侍这个位置,如今的他,对懿成这样市井撒泼的举动是打心眼里厌恶的,因为他会想到从前那些花楼柳巷里的妇人行径,不巧,他的母亲正列其中,而他的父亲,不晓得是熙熙攘攘的哪一位恩客。
卿缭忽然对圣上今晚的暴怒似懂非懂,这个女人,的确有着足以让人愤怒的力量。
卿缭感到手上的齿力渐渐松懈下来,才耐着性子动之以理,“还请公主思量,公主当下不用药,若明日太后的人来了,公主当如何解释身上这伤?”
懿成这才将卿缭的手从口里缓缓移开,她的嘴角还残留隐隐发苦的血腥气,提醒她如今所作所为有多么失格离谱。
懿成眸光微动,从卿缭手里接过那张药绢,她盯着他手上那道新伤,忽然有难以启齿的愧对,迟疑僵持了半晌,她将那药绢覆到了那渗血齿痕上。
“公主不可!”卿缭忙不迭收回手,
那药绢不经意间滑落在地,那可是皇宫里上好的止血化瘀膏。
“我咬伤你了。”懿成说得很淡然,叫人听不出那深藏其中的歉意。
卿缭却对这不为人知的深意了如指掌,大概是他的娘曾经也会在醉酒后狠狠打骂他这个孽种,酒醒后,娘也会淡淡地对他说一句,“我打伤你了。”
这些讽刺不堪的,早该遗忘的记忆,世事浮沉,他却记得一清二楚。
懿成不知那太监在沉思什么,只见他忽然对她递上药瓶,拱手行礼,温声道:“公主是主子,主子对奴才如何,奴才不敢违背,不敢妄言。故奴才斗胆,还望公主以此刻心情体谅陛下。”
懿成知道他是在为默央开脱,其实他大可不必,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她难道不懂?难道一个奴婢还能胆大包天到和君王置气吗?
那她又为何如此愤怒呢?是嫉妒罢,或许罢、
懿成拿住那碧玉瓷瓶,声有嘶哑,“是懿成一时糊涂,多谢公公点拨。”
那药膏晶莹翠绿,清清芳香,用在伤处有丝丝舒服凉意,懿成就此舒下心来,昏昏沉沉。
卿缭见她已安睡,想为她点根熏香,却找遍了沉雪楼也没有寻到,手上没有及时用药的伤口疼痛不止,他敛了心神,悄然退去。
卿缭没有想到的是,今日他劝说懿成那些言语会在次日一语成谶,不过却是应验在他自己身上,也不知是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小皇帝默央一眼便看到卿缭奉上漱口茶时手上的齿痕,“是如何伤了手?”
卿缭却如突遇晴天霹雳,他只道懿成的伤不好在人前应付,借此劝她,怎么反倒忘了自己了。
欺君是死罪,他答得支吾又谨慎,“回陛下,是……沉雪楼那位……”
默央眸子暗了暗,终于想起了昨夜差点被他掐死的懿成,他话语中有几分不确定,“她咬了你?”
卿缭如犯了大罪,猛地跪倒在地,“是奴才僭越,本想替公主上药,还请皇上降罪。”
默央哼笑一声,“真是不识好歹,敢在宫里行如此泼妇行径,该领罪的是她!”
卿缭听出了皇帝言语里竟然有隐而不发的嫉妒,只得将头埋得更低。
默央又瞟向卿缭手上那圈牙印,那伤疤扭曲丑陋,污了他的眼,他突然不快,抬腿便踢在卿缭的肩上,“滚!碍眼的东西!治好了再回来!”
卿缭被踢翻在地,告退时仍不忘磕头谢恩,转瞬便另有宫人鱼贯而入,伺候皇帝穿戴。
沉重的十二旒天子冕在眼前晃晃悠悠,视野都被荡得破碎,这令默央对早朝那莫名又压抑的抵触之情更深了一分。
两位太后分坐在金漆雕龙宝座两侧,她们就送哪位公主去北国和亲这一问题与大臣们不断商议,常常是各执一词面红耳赤。
这朝议沉闷又冗长,大臣们有自己的态度和党羽,都为自己那派的利益争执不休,分毫不让。
于是“懿成”和“安荣”两个名字在满朝唇枪舌剑中,不断被各样的人以各种语调提及,像幽灵般飘忽在偌大又空荡的宣德殿中。
恰如默央此时空空荡荡的内心,他那被冕冠遮挡的目光不经意飘落在手上,他想起那个咬痕。
倘若此时他手上也有那个齿印,他一定会故意示于人前,若朝臣们得知这是他们口中即将远嫁北国的懿成公主留下的,不知会不会引起一番桃色暧昧和无端猜测。
遥想到此,他忽然笑出了声。
“皇帝!”姜太后严厉的呵斥乍起,“为何言笑!可是对此事有何异议!”
默央哪里晓得他们所议何事,他木然地摇摇头。
朝堂忽然陷入了一种无声的尴尬,大臣们端执笏板,纷纷缄默不言。
正当皇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向端庄美丽的傅太后率先开了口,她说:“皇上想必也认为应由安荣公主和亲去北国,而不是用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去糊弄,皇上可是此意?”
姜太后停下了敲打白玉虎的手,她冷冷地瞧了傅太后一眼,又将目光转到小皇帝默央那张无措的脸上,想通了什么似的,她释然一笑,“既然如此,那便由皇帝来做这最后决断,众人可有异议?”
朝堂里鸦雀无声,又静了几分,连呼吸声都细不可闻。
姜太后见状,满意微笑,她将身体微微侧向默央,有意又无意地提醒道:“由哪位公主去和亲,今日还请皇帝做个抉择,懿成还是——安荣。”她将“安荣”两个字说得缓慢,似乎要勾起小皇帝那些伦理之外的心底事。
事实上,只要关乎“安荣”,这个问题于默央来说便算不得是个问题了,几乎是不假思索,他沉声道:“既受天恩做了长公主,自是应由懿成长公主担此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