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连串说完,老镜子咳了老半天,小镜子有心要给它拍一拍背,又怕一不小心把这本就裂痕斑斑的旧镜子拍碎了,只能站在一边干着急。
老镜子终于止了咳,声音沙哑。“人类,人类那种东西……人类连人类自己都能丢,我们又算什么?谁对人类真情实意,谁就是蠢货!知道了么!”
一面小镜子似懂非懂,连连称是。
另一面小镜子却说,“可是,上次那个布娃娃,爷爷你说它是蠢货,颜料爷爷却说很羡慕它呢。”
小镜子说,“哪个布娃娃?”
另一面小镜子说,“就是前几个月,爷爷派大镜子去杀人的那家人呀,他们有个布娃娃守护灵,打不过爷爷,求爷爷放过它的小主人,用它的命换小主人的命。然后,爷爷剪掉它的手和脚,还……”说到这里,多少有点怕,“还挖了它的眼睛。”
“噢!”小镜子想起来了,露出有些羡慕的样子,“它还有名字呢,叫可可……哇,我也好想有个名字……”
“嗯嗯,”另一面小镜子说,“颜料爷爷说,能拥有成为守护灵的羁绊,能有一个足以为他牺牲自己的好主人,其实是一件很幸运的事呢,大多数的物灵不过是……不过是刚出生没多久,就被丢掉了。一辈子都遇不上值得的事。”
两只小镜子嘀嘀咕咕着,老镜子在一边没说话,不打断它们。
毕竟,物灵生来就是要与人类产生羁绊的,哪怕是这些由老物灵创造出来的小物灵,好像,那种向往羁绊的本能也还是在的。
大厅明亮如白昼,除了嘀嘀咕咕声,只有呼噜。
忽然,老镜子的视线朝着某面静悄悄的墙壁扫了过去。
“谁在那里!”
第65章
嘀嘀咕咕的声音瞬间止了。
呼噜声高低回荡的大厅里, 三只镜子都紧盯着那面空无一物的墙壁,老镜子目光灼灼,小镜子有些紧张。
良久。
小镜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爷爷……那里什么也没有呀……”
老镜子道,“有。”
“有什么?”
“有呵欠声。”
“可是那里只有墙壁呀。”
“墙壁里有东西。”
老镜子朝着墙壁走过去了, 一步一步, 很是谨慎。它在墙壁前止步。片刻后——
它从自己破碎的镜面上取下一块碎玻璃, 朝着墙壁狠狠地扎了上去!
咔!
玻璃刺进墙壁。
但是……除此之外无事发生。
它拔出玻璃碎片,又朝着另一个地方扎了进去。咔!仍是无事发生。
在两只小镜子又好奇又紧张的注视下, 老镜子手握碎片, 眼疾手快地在墙上刺来刺去,仿佛真有个什么东西在里面, 躲得很狼狈似的。
墙渐斑驳。
有个声音从连接着大厅的某条走道上传来。“哗——老镜子, 你在锻炼身体?”
一盒颜料飘飘摇摇地进了大厅, 满身脏兮兮的颜料迹子, 盒子已经微微发黄了。白雾状的四肢纤长,仿佛风一吹就要散了。
小镜子说, “颜料爷爷。”
颜料指着仍在墙上刺个不停的老镜子道, “它在干什么?”
“爷爷说墙壁里面有东西。”
“墙壁里能有什么东西?”颜料道,“还不快把它拉回来。”
两只小镜子一左一右地把墙前的老镜子劝回来了, 后者颇有不甘, 临走前在墙上摸了好半天, 什么也没摸着,这才把碎片安回原位,走了。
颜料道,“老朋友,你最近紧张过度了。”
老镜子哼了一声。
颜料又道, “自从老电话死了,大家都有点紧张过度……唉……”
沉默一阵。
小镜子道,“电话爷爷为什么会死的?”
颜料叹了口气。“被人类拆了。早就告诉它那个人不像其他人那么好惹,不听,非要去招惹。连我都是画了印记之后就离那个人远远的。”
“呀……”
“它也真是。都说了多少次了,人类虽然不是好东西,但也实在厉害,不要以为自己能捉弄人,成天给人家打电话。有一次那些人类还弄了个这么大的定位仪,要不是我反应快,拿水把那玩意弄坏了,它更早就没了。”
小镜子道,“电话爷爷讨厌人类。它说喜欢听他们在电话里不停追问它到底是谁,它说它喜欢人类那个时候那种恐惧害怕的声音。”
“它就喜欢吓唬人。”颜料说,“但是,结果……”
还不是被人杀掉了。
那么老的一部电话机,日升月落、风雨晴天见了几十年,又因为是被安在刑侦局那种地方的,借着一条电话线路,人间善恶悲欢的事也见得多了。结果,也不过一日之间吧,被人拆了,死了个透彻。
老镜子不知怎么的,忽然剧烈一抖。它四下扫视一阵,压低了声音。“我怎么觉得……”
“觉得什么?”
“觉得不太舒服……”
颜料道,“因为你老了吧。唉,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别太一惊一乍的了。”
老镜子不说话。
颜料指了指那面被扎得乱七八糟的墙壁,道,“你看看,那里本来什么也没有,都是你瞎紧张,搞成那样子。我还得修。”
“不——”老镜子道,“不一样。”
“不一样?”
“刚才只是听到声音,不觉得危险,”说着,老镜子的镜面上竟是微微渗出了水珠子,像冷汗,“我现在感觉到的……像是杀气。”
另三只都是一怔。“……杀气?”
它们有些慌乱地扫视着四周。大厅依旧明亮空阔,空气里也依旧是老马桶分贝惊人的呼噜声,什么也没有。
不。有吧。
那四条走道,三条明,一条暗。属于已经死去的电话的那条走道上一丝光也没有,很黑,像一张已经张开的大嘴,一个即将吞噬一切的巨洞。
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看不见。
黑暗里,什么都有可能。
良久。
什么也没有发生。
又是良久。
小镜子松懈下来,看看颜料,又看看老镜子。
再一阵。
颜料紧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老镜子镜面上的水雾也蒸发了,紧绷着的神经恢复如常。果然,是太多心了吧?
一条没开灯的走道而已,能有什么呢?
——总不可能那个拆了电话机的人就在里面盯着它们吧?
老镜子又开始咳嗽,轻微的两声。
明明这里也就四个物灵吧,但,某面小镜子还是伸出手,一个一个数了数,一,二,三,四,又说,“我们到齐啦。”
“好,”颜料道,“可以开始了。”
四个物灵围成一圈,坐了下来,姿态各异,但,都很闲适。
另一个小镜子说,“这个叫什么来着,茶话会?”
“嗯嗯,”小镜子说,“就是茶话会。人类的茶话会可好玩了,我在楼下那个人的电视上看到的。”
“你爷爷宠你,”颜料说,“你要个茶话会,就给你一个茶话会。茶话会要干什么?”
“要讲故事。”
“讲故事?”
“讲有趣的故事!然后等我们老了,我们又把爷爷讲给我们的故事讲给比我们更小的镜子。”
“噢,有意思。”颜料道,“老镜子,你先讲?”
老镜子道,“讲什么?”
颜料朝两面颇为兴奋的小镜子道,“讲什么?”
两只小镜子异口同声。“随便。”
老镜子想了想,又咳了咳。“就讲……我们来到这里之前的事吧。我们是五年前的——”它仔细想了想,“某个三月碰上的吧,我们四个。我,镜子。还有这边,颜料。还有电话和老马桶。我们是在废品站遇上的。”
“我们都是被丢掉的东西。”颜料说,“都是十几年的老物,被人说丢就丢了。”
“我们被堆在废品里,身上压了很重很重的东西,还有人往我们身上倒吃剩的食物,黏糊糊的,真恶心。”
“过了没几天,我们就要进切割机了。”
“切割机声音很大,只要进去了,没有出来的。”
“我们没打算跑。”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死的。死了也很好。”
“虽然人类是骗子。”
“人类是叛徒。”
“人类用羁绊把我们从死物中唤醒,让我们拥有生命。”
“可是他们很快就不要我们了。”
“但是,不计较了。死了也很好。终于可以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