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室在极为熟悉的笑容下微微一愣,眼睁睁看着稻见朝自己迈步走过来,目标明确的样子又让榎本露出了然的神情,抬手遮了一下上扬的嘴角。
“喔——是来找安室先生的吗?”
榎本眨着眼睛,揶揄的目光在两人之间不断摇摆。安室俯身放下箱子,借此动作避开了眼神交汇。他刚想开口,就听稻见抢先说道:“是的!抱歉打扰了,只是有些话想要和安室先生说。”
安室直起身,看见邻居小姐正双肘撑在吧台上,托着下巴面带笑意地盯着他看。
“……好吧,稻见小姐想说什么?”
一秒的沉默过后,安室暂时地妥协了。而稻见一听这话,立刻露出了胜利者一样骄傲的神情,像是赢得猜拳从而成功逃避值日工作的小学生。
年轻女孩伸手在挎包里翻找出一张花花绿绿的宣传海报,上面写着杯户町一家新开业的西餐厅的名字,还说凭此海报就餐可享受八折优惠。
“那么,虽然有些唐突……我想邀请您今日同我共进晚餐。”稻见罕见地用上了敬语,甚至不自觉地带出了比平常更加明显的北部口音,似乎在为自己脱口而出的邀约感到紧张。
安室有些意外地发出一个短促的疑问词。
他确实判断稻见不会在这样的场合下讲出什么太过直截了当的话来,却也是真的没有料到迎接自己的是一次晚餐邀请。他拿起那张海报看了一眼,然后发现那的的确确只是一张普通的海报,上面所写的这家餐厅也只是一家普通的餐厅——刚刚普通地开了业,正在普通地进行大酬宾活动。
不是什么黑帮混混经常出没的居酒屋,更不会是黑衣组织的接头地点,如果是,波本可不会不知道。
于是安室想了想,觉得自己今天晚上没有要紧的工作要处理,便欣然接受了邀请。
“好的,那是我的荣幸。”他看了一眼表,距离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便自然地开口问道,“稻见小姐要先坐一会儿吗?等我下班后一起过去。”
“啊,不了,我还有事,等下直接在那边见吧。工作请加油,安室先生。”
“这样……那么晚点见。”
稻见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榎本挥手送别了女孩,有些遗憾地念叨着“也不坐下喝一杯咖啡再走”。她一转眼珠,慢悠悠地挪到同事旁边,弯起胳膊拿手肘轻轻撞了一下对方。
“安室先生——!”榎本的口气仍然充满调侃,又显得有些恨铁不成钢,“让女孩子主动会显得很差劲哦!”
“啊哈……是这样吗。”
只见安室那张无限减龄的娃娃脸上露出了一个颇为无辜的表情。
*
杯户町新开业的西餐厅吸引了许多前来约会的情侣和年轻夫妻。稻见与安室虽说不是这两种关系,但一男一女的搭配倒也并不显得稀奇。
点好了餐,稻见将菜单递给服务生。她正要抬手去拿桌上的餐巾,就听坐在对面的安室起了个话头,状似不经意地感叹道:“稻见小姐很喜欢喝浓缩咖啡啊。”
稻见的动作稍一停顿,但紧接着又连贯起来。她拿起餐巾,从中对折,然后摊放到腿上。
“安室先生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侦探。”
稻见猝不及防地夸奖了一句,言辞恳切,听起来完全没有任何虚情假意的成分。
“那么请允许我冒昧地给出一些猜测。除了‘咖啡’,也许还有其它地方露出了破绽。”稻见伸出一只手指点在自己的下巴上,微微蹙眉思考了两秒,继而接着说了下去,“我的口红和公寓,以及我们不幸碰上的那几次案件……是这些吗?”
完美,全中。
无论对面的这个人是不是传说中的“飓风”、组织的托卡伊,安室现在至少已经确信,稻见加贺里不会是什么等闲之辈。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从容不迫地打算听听对方还想说些什么。
但非常出乎安室的意料,他等到的是对方递过来的一枚小巧的窃听器,正是他先前潜入隔壁时安在电视柜上的那一枚。
“这个是安室先生的吧。很抱歉之前擅自弄坏了,我已经修好了。现在物归原主。”
稻见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不仅看不出被监听的愤怒或不满,连一句质问都没有,甚至还保持着那种真诚又无害的露齿笑,仿佛非常自然地接受了邻居的行为与结果。这种过分坦荡的摊牌行为一时间让准备好面对兴师问罪、甚至面对腥风血雨的安室都有些懵了。
他发誓,无论是在公安还是在黑衣组织,无论是作为降谷零、安室透还是波本,他都是第一次见到会当面把窃听器物归原主,甚至附赠修理服务的人。
如果是伪装、如果是演戏,这、这用力过猛了吧?!
既然对方打算摊牌,那么这个时候再装傻隐瞒已经没什么必要了。安室伸手拿起那枚窃听器,捏到眼前端详了一番后收进了口袋里。
虽然看上去没有被动什么手脚,但谨慎起见,他还是决定等下就销毁扔掉。
“那还真是要谢谢稻见小姐……”
为了这种事情道谢实在显得非常奇怪,但安室很给面子地露出一个营业式微笑,假装自己收回的不是监听设备,而只是一个坏掉的普通小家电。
大概看出了邻居的顾虑和不买账,稻见叹了口气,终于收敛了表情,抿起嘴唇,但眼中的诚恳倒是一点不减。
“安室先生,优秀的侦探需要过人的观察力,以及时刻对身边的一切怀有好奇。我非常理解这一点。”
她微微低垂下眼帘,几缕披散的黑发滑落下肩头。
“但是,下一次请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她指的显然是潜入自己家中安装窃听器一事,“我不知道您想要了解到什么地步,不过……尽管这样说很失礼,不过如果我真的怀有恶意,今晚就绝对不可能和您一起坐在这里吃饭了。”
完全出人意料的发言。
从稻见今晚全程的表现和言论中,安室几乎是难以置信地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对面这位身份不一般的邻居小姐似乎始终认为他只是个普通的私家侦探,安装窃听器的行为是出于侦探本能的好奇心。而现在,她也正以一个普通邻居的身份,提醒他不可过度好奇,否则很可能引火上身、招致灾难。
思索间,安室又突然意识到,稻见此刻的神情与上次在公寓遇到坠楼事件时很像,那时她也是用这种有些严肃、有些沉重、又带着一点悲伤的模样批评凶手不懂得尊重法律。
就像……就像……
就像饱受饥饿之苦的穷孩子在教训有钱人要珍惜粮食。
“如果确实有想要知道的事,就请直接来问我吧。”稻见拿手帕擦掉嘴角的酱汁,继续讲着敬语,“只要是可以对您说的,我一定不会隐瞒。”
安室听到声音,抬起头的时候,看见邻居已经收回了环绕周身的沉重感,嘴角抿出一个柔软的弧度,看过来的双眼里也重新染上了熟悉的明亮光芒,仿佛他刚刚见识到的另一面只是一个短暂的错觉。
他轻轻地放下餐具,也勾唇一笑,恰到好处地缓和了今晚,或者说是最近很多天都萦绕在邻居两人之间的紧绷气氛。
“看起来我倒是收获了一个不得了的承诺。”安室从果盘里拣了一颗深紫色的葡萄,捏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摩挲起来,“比如,我现在就想要问问……稻见小姐,你会喝酒吗?”
稻见一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边已经见底的咖啡杯,片晌后摇了摇头。
“不,我不饮酒。”她停顿一下,又更正道,“我平常不会饮酒。”
“是吗……这样很好。”
安室灰紫色的眸子里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
“这样就好了,稻见小姐。酒这种东西……还是不要接触太多为好。”
餐厅里的钢琴师正在演奏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金发男人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融进了舒缓的音乐,竟是也一同变得温柔了起来。
稻见忽然想起,点餐的时候服务生问他们需要什么酒水,安室当时翻看着菜单,随意地说,他倒是想喝点酒,但等会儿还要开车,今天就算了吧。
“……安室先生也是,酒要少喝。”她悄悄地掩去眼中一瞬间的不自然,如常地将关心的话抛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