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亡的无脚鸟(86)

警察押解着纪雯朝外面走去。

无数的记者围了上来,手里的话筒如同长枪短炮,黑漆漆的镜头对准着她,咔咔作响的拍照声,刺眼的闪光灯叫人睁不开眼睛。

纪雯被包围在中央,她低着头,头发在拥挤中散开了,她在无数的眼睛下无处遁形,背脊佝偻着像是再也抬不起来。

纪者拥挤着把话筒凑到她的面前,各种声音掺杂在其中:“听说你用那五十万在郊外购置了一栋别墅,请你回答一下这个问题是不是属实。”还没有问完,下一个问题又抛了出来“你用这巨额公款满足了自己的私欲,那些孩子的死活你就不管了吗?”

这句话让纪雯的脸瞬间刷白,她呆愣在原地,

这些话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刀一刀凌迟着纪雯的心,那些孩子的死活,因为她的一念之间,被她置之度外。

“请你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请你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人渣,人渣……”

她感觉到了脑子嗡嗡作响,被扯成了两半,无数的画面涌上她的眼前,几乎要将她漫过。

小春那瘦弱的手抓住了她,澄清的眼睛盯着她,里面蓄满了泪,她皱着鼻头,苍白的脸上有着小小的雀斑,眼泪止不住地流:“院长……院长……我不想死。”

纪雯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

小春轻柔声音呢喃着,不断的回荡着,涌进了她的耳中,充盈了她的身体,仿佛一个烙印一样。

“院长,我很怕,很怕一个人……”

“我要睡了,睡着了,就不要吃药了,也不会痛苦……”

“院长,明年的春天你帮我看看好吗?”

另一边是福利院的小孩,他们拉着她的衣袖,仰着头,小声问:“院长,我们今天有小饼干吗?”

“院长,水房的锅炉坏了,我们又没有热水了……”

“院长,门卫爷爷也走了,我们以后会不会也要被送走。”

一张张脸滑过脑海,他们没有脸,黑漆漆的只有一张嘴。他们浮在空中,如同佛塔里面宝相庄严的佛陀,他们捻指垂目,慈悲众像,他们张着嘴,无数的呢喃声传出。

院长,院长。

院长……

她不断地转身,茫然无措地听着这些絮语,她蹲下来捂住自己的耳朵,缩成一团,变得很小,变成了一个茧。无数人义愤填膺地冲上来扒开茧蛹,里面哪里还有什么纪雯,她早就溶成了一摊血水。

他们在笑她的天真,笑她的不自量力,也笑她的自私可悲。

小春……小春是她亲手捡回来的,她的确是存了私心,她待这个孩子不同,她握着她手答应她,要让她活着……

她怎么能……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佛生众像,普渡慈悲。

而他们怜悯地看着她,笑她怀了一颗假慈悲。

她谁也普渡不了……

她谁也救不了。

纪雯的脸色苍白,弯着腰不断地鞠躬,一遍又一遍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对于纪雯的的道歉他们感到不忿,他们同情那些孩子,对于她的迟来忏悔就更加厌恶。

记者拥挤着,无数地话筒对准她,嘈杂地说:

“现在道歉不觉得已经迟了吗?”

“关于公款去向请正面回答一下好吗……”

“对于福利院被虐待的儿童你有什么想说的。”

关绾站在外围,她看见纪雯的脸一下变得刷白,叠叠的人群把她包围,黑漆漆的镜头对准她,咔嚓咔嚓的闪光灯下,她茫然无措地看着四周,嘴唇阖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不是这样,不是的……

她怎么会,怎么会伤害那些孩子。

这些声音如同潮水一般将纪雯淹没了,她用手撑着膝盖蹲了下来,她变成了一个点,以她为中心,那些黑漆漆的话筒由上至下地对着她,镜头对准着她。

“对于这件事,你有什么想回应的吗?”

“闭口不言是在推卸责任吗?”

一个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清晰地传了过来:“她没有做过。”纪浔盯着他们,丝毫不惧怕。

还不等记者反应过来,警察用手臂挡住两边的推搡,说道:“押解时间到了,别围着了。”

记者收回了注意力,把话筒继续对着蹲在地上的纪雯。

关绾看着蹲在地上,被包围着的纪雯,一种无言的愤怒涌心头,她眼睁睁地看着院长被人唾弃,被人辱骂,可是她不能理解院长为什么不说出实情。

关绾大声的吼到:“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

警察拉起了地上的纪雯,他们缓慢地朝前走。

快到警车前面时纪雯转了头,她的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准确地落在了那群孩子身上,她看着他们稚嫩的脸,仿佛看见了福利院那葱绿的树,以及树下他们嬉闹的样子。

纪雯垂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铐,转身踏上了警车,最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有些哑然地张了一下嘴,最终轻声说道:“别难过,好好长大。”

关绾站在外围大声的喊着:“院长,院长……”她的声音被融在了吵闹的声量里。

她看着逐渐远去的警车,突然失去了所以的力气。

“病人还没有脱离危险期,有什么话留到以后再说。”医生开口说道。

关绾猛的醒过来神,她握着这干枯的双手感觉是这样的不真切。

医生推着纪雯走了,那只手也从关绾掌心滑走了,她愣了一下,感觉余温还残留在掌心。她回过头,看着站在一起的沈斯缪和纪浔,愣了一下,莫名地笑出了声,她沙哑地说:“我先走了。”

“好”纪浔点了一下头。

关绾跌跌撞撞地朝楼梯走去,她感觉走廊的灯亮的过分,到了楼梯间,她看着昏暗的楼梯间又觉得太黑了。可她没有勇气转过身去,没有勇气再去看一次他们两个站在一起的样子,她会觉得自己多余。

她苦笑了一声,从口袋里面摸出了烟,一边抽,一边朝下面走,过了一会她停住了脚步,把高跟鞋脱了下来提在手里,以一种不稳的步子向前走着。

外面的雨依旧没有停,淋在身上冷得刺骨,嘴里烟被雨水浇灭了,她把烟蒂吐了出来。

关绾走着走着突然就笑了,笑着笑着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声音,像是冷哼,又像是哽咽。她从口袋里面摸了烟,湿漉漉地咬在嘴里,掏出了打火机凑到了嘴边点,却怎么也点不燃。

情绪的崩溃就在一瞬而已,她急躁地一遍遍地点,手抖地握不住打火机。

她把福利院当成了港湾,当成了她的巢,把院长她当成了瞭望塔上的明灯,遇见了小春和纪浔,她拥有了崭新的开始,这种美好太过于短暂,痛苦却是无限的。

仿佛间幻觉又出现了,小春浮在了半空中,又轻轻地朝她飞过来,坐在她的肩膀上,轻声地朝她说:“绾绾,别哭,别哭。”

“我没有哭。”关绾抬手摸了一下脸,湿漉漉的一片,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小春还是和以前一样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还是那么的小,永远也长不大,永远的停在了哪里。

他们都说小春死了,死了很多年了,她化成了黄土,撒在了河里。

可她明明那么真切,明明那么真切……

她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一直一直都在陪着自己。

关绾走到屋檐下靠着柱子,她冻得手指发青,僵硬地从口袋里面掏出了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她疲惫地说:“学姐,我好冷,你可以来接我吗?”

她是真的找不到其他人了。

她靠在柱子上,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雨,雨水落在地上像升起了冲天的大雾,白茫茫的一片,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想想她这短短几十年,真是失败至极。父母早亡,她亲眼目睹,亲友死绝,留她一人在着世上。她从医院醒来,看着白茫茫的天花板,明白以后再也没有她的归处了。

一路跌跌撞撞的到了福利院,她把自己紧紧地缩在躯壳里,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温情,不愿意窥视那点光。她以为她的一生也不过如此了,可是偏偏又遇上了那么好的几个人。

可不过短短一瞬而已,好友病故,院长入狱,她好不容易所得到的那点温情又被打破,她重新缩到了自己的躯壳里,龟缩着不愿意面对现实,她紧紧地抓住纪浔不放,可哥哥也不是她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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