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五岁那年,母亲带到听风小筑的孩子,他从树下接住他,说自己叫阿叶。
他叫他舞剑,陪他爬屋顶,把他错认成女孩子。
还听了母亲的话,说要娶他。
后来知道他是男孩子,阿叶还难过了好一段时间,因为阿叶说:男孩子只能娶女孩子。
他也记起了小时候,母亲唤他小七。
原来阿叶模糊间,多次呢喃,念念不忘的人,竟是自己。
他清楚记起,穆家庄出事前那段时日,阿叶的爹爹好几次跟父亲吵得不可开交。
阿叶的爹爹说带他们一家三口还有云叔去漠北,他会护着他们,穆寒水当时不懂这是何意,只听得父亲说要死也要死在此处,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
那晚穆家庄的大门被毁的时候,是阿叶的父亲将他和阿叶藏进了密室,当时阿叶的父亲手上还抱着已经昏迷的母亲。
上官锋藏好他们,说他去救孤舟。
他和阿叶还未明白过来,他便走了。
再醒来时,已是记忆被封之后的事情,母亲告诉他,他的仇人叫上官锋。
如今想来,当时重伤昏迷的母亲定是不知道,她和他儿子的性命皆是上官锋所救。
她一心记得是上官锋打开了阵法,引进了那些武林中人,却到死也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与她有过婚约的百花谷谷主细心谋划。
穆寒水本来不解,上官锋既无心杀他们,又为何打开了穆家庄大门。
青蝉告诉他道,因为当年铁骑门上千弟子性命皆在莫穿林手上,南诏的蛊毒,深居漠北的上官锋束手无策。
他不会坐视数千门中弟之横死大漠,便明里答应,再伺机救穆家庄人的性命,却不成想,穆孤舟一身傲骨,宁死不逃。
这一场仇恨,一纠缠便是十四年。
而大哥如今深受往生蛊蚕食,压制其毒性的药物也被这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他这是在给自己一个交代吗?
因为知道了穆寒水已了解当年真想,便打算用自己的命来偿还。
始作俑者已去,他却还要赔上自己的性命给他做个了结,这样的交代只会让他失去一个大哥,余下又有什么意义。
身后的火渐渐落了,穆寒水还不肯抬头,大概是不想叫人看见他此刻的狼狈样子。
莫轻雨拍着他肩膀,温声道:“没事,小穆。天塌下有大哥在,只要大哥活着一天。”
肩膀处的人一顿,道:“可我就你这一个大哥啊。”
莫轻雨心中一震,将怀中人搂紧,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半晌,穆寒水抬起头,道:“青蝉,她可出来了?”
莫轻雨道:“火烧不到竹屋,你放心。”
穆寒水还待说什么,最终只是点点头作罢。
莫轻雨与他并肩往回走,道:“她趁我不备下药在先,为父亲所诱骗背叛你在后。哪一件不是江湖大忌,我留她性命已是顾及你的感受。”
穆寒水默然,回道:“我明白。”
青蝉原本便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从前同他一起下山时,便是母亲和云叔的眼线,时常汇报他的行踪,如今这番也是命运使然,且如今青蝉早已是百花谷的人,他也无权过问太多。
“大哥。”穆寒水突然停下步子,侧过头去看穆寒水。
“嗯?”莫轻雨也停下。
“我都知道了。”穆寒水说。
莫轻雨点点头,道:“我知道。”
谷中起了一阵风,发带飘扬,树上的合欢花被吹落了一地,落的莫轻雨肩头脚下尽是。
这谷中真是稀奇,这季节居然也有盛开的合欢。
穆寒水问:“没了往生花,你怎么办?”
莫轻雨伸手取下穆寒水发间的一朵合欢,不在意道:“即便是不烧,我身上的蛊也无法根治,这你应当知道。我苟活三年,也不过是为了要找你,弥补父亲犯下的过错,我只恨自己没有早些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险些害了你。”
穆寒水又想起了他前天夜里问青蝉的话,大哥为莫穿林亲生,莫穿林为何如此。
青蝉说:“于老谷主而言,这个儿子不过是他不愿承认的一个不合时宜罢了,一颗为他所使的棋子,又怎会让人心疼。”
如此过了月余,莫轻雨没有了往生花,身体被蛊毒折磨的愈加清瘦,脸上却是从来笑意盈盈。
那是一种即将解脱的坦然,还有对这尘世最后的温柔。
穆寒水每日陪着他采药,种花喝酒,听他吹奏曲子。
曲调还是荒凉,可穆寒水总觉得听不够。
有一日,莫轻雨坐在树下吹曲,穆寒水酒后微醺躺在他膝盖上,提议说带他去漠北看看。
莫轻雨停了手上的曲子,静默了良久,方道:“我如今哪里都不想去,就在此处,等送走了我,剩下的尘世风光你再替我去看,我走不动了。”
穆寒水便再也没有提过带莫轻雨出去的话。
转眼到了四月,又是穆寒水的生辰。
穆寒水儿时被封了记忆之后,便不曾过过生辰。
母亲告诉她,他们穆家庄遭难那日,恰好是他的生辰。
这样晦气的日子,他自己也不想过多在意,为此他还跟一度阿叶闹得不可开交。
今年四月初八这天,莫轻雨一早带着穆寒水往后院去。
他们走过一架拱桥,莫轻雨的手在石头上碰了一下,眼前的假山突然挪开一条通道,穿过通道是一个月亮门,里面竟是间很雅致的院子。
他们进去的时候,里面几个侍从和女侍,见到莫轻雨纷纷见礼。
他们不认识穆寒水,想来是大哥找的没有过多底细的人,这里应该是藏了什么东西。
穆寒水听力极好,他刚从院中站定,便听到隐隐有孩童的声音,声音是从远处传来,虽有些不太真切,可他决计不会听错。
莫轻雨微微颔首,示意他跟上。
院中有个铺满紫藤萝的藤架,几乎盖住了整个院子,是个纳凉的好去处。
藤架下搁着一个四方的软榻,软榻的一侧放着案桌,上头有书和笔墨。
案桌的香炉里,燃着莫轻雨身上惯有的香。
其实,真正让穆寒水挪不开步子的,是案桌后那个举着笔一本正经写字的……孩子!
那小模样……穆寒水回头看看莫轻雨,再看看那孩子,顿时便明了了。
“大哥,这你什么时候生的?”
穆寒水几步上前,一屁股坐到榻边,朝那小孩子招手。
“小家伙,过来。”他手心朝上,来回勾着手指叫那个孩子。
那孩子听见了,停下了手上写的字,歪着脑袋看了穆寒水半晌,突然搁下笔,连爬带走的往穆寒水跟前去。
到穆寒水跟前,突然行了个大礼,小小的一团,还磕起了头,把穆寒水吓得赶紧把人给抱起来。
“小家伙这是做什么,叫你爹看见了当我欺负你。”穆寒水笑道。
不料那小家伙却道:“我认得你,你是二叔。”
穆寒水回头看了眼莫轻雨,又回来晃了晃手上的人,问:“你好聪明啊,我们都没有见过,你怎么知道我是谁啊?”
那孩子指着院里的一间屋子,道:“那里面好多二叔的画像,爹爹每次来看我,都在那里画画,好多好多。”
穆寒水的笑僵在了脸上,那孩子摇着他的胳膊,问:“二叔二叔,你怎么不说话了。”
穆寒水在他圆嘟嘟的脸上亲了一口,脸都被亲的塌下去一个窝窝。
笑道:“二叔在想,你这个小家伙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子揪着穆寒水的衣袖,奶声奶气的应道:“我叫莫寒归。”
“寒归……寒归……”穆寒水喃喃道。
“好名字。”
穆寒水将莫寒归按进怀中。
“好听。”他又呢喃了一遍。
半晌,身后的莫轻雨开口道:“好了小穆,你再把他宠坏了。”
莫寒归轱辘一下从穆寒水怀中钻出来,对着莫轻雨行礼。
“孩儿拜见父亲。”
莫轻雨点头,向旁边的侍女示意,将莫寒归带了下去。
穆寒水往后一倒,撑着胳膊不怀好意的看着莫轻雨。
莫轻雨上前拍了下他的腿,挤在旁边坐下,“喜欢吗?”
“啊?”穆寒水坐起。
“他倒很是喜欢你。”莫轻雨自顾道。
微风簌簌吹来,树上的梨花落了满院。
穆寒水往莫轻雨身边靠了靠,在他腿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