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也跟着老师来当说客吗?”颜俞强压着内心的颤抖问,他想让自己看上去自然些,但终究是会紧张,只看一眼便连忙躲开了徐谦的视线。
徐谦自行斟了一觚酒,看沸过的酒水升腾起朦胧水汽,看烟雾氤氲后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说客,有老师一个就够了。”
不来当说客,那是来看自己的吗?颜俞的心猛然一跳,他与徐谦分开这么久,又做了他不耻的事,当日离开何等决绝,如今又怎么会单纯来看自己?
但是魏渊说过的,徐谦不曾怪自己。
而且,他离开安南的时候手里分明握着他的弓,那弓身上刻着他的名字。还好,徐谦还不知道他的楚宫中受辱的事。
颜俞颇有些自虐地想,若是他现在把他在楚宫的事告诉徐谦,徐谦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心疼?可是一想到徐谦双眼满含泪水的模样,他的心脏就猛然攫紧了,紧得他连气都喘不过来,遑论开口说话。
“兄长,可好?”千言万语涌上心头,颜俞却只说出这么一句。
这话叫徐谦如何回答呢?这三年自然不好,但说出来没有任何用,不过徒添伤心罢了,徐谦想要爱他,却不能爱他,这世上,有许许多多无可奈何的事,他这一件,并没有什么特别。徐谦轻抿一口酒,动作淡然悠远,比魏渊还多三分恬淡,仿佛下一刻就能羽化登仙了。“三年了,俞儿没变。”
“兄长也是。”颜俞接受了他的答非所问,也知道了答案。是他丢弃了徐谦,却又虚伪地问出这样的问题,令人为难。
“俞儿······”他已是三国并相,但仍自称俞儿,而且是心甘情愿没有半分虚假的,他喜欢这两个字,以及背后所代表的亲昵的意味,“常常想念兄长。”
“不必想念。”徐谦脱口而出,可是一出口又立刻后悔了,这房子太空太安静,他随口的一句话竟是如此响亮,直震到颜俞心里。
颜俞很轻地笑了一声,仿佛只是吐息:“兄长没有说实话,若真是这样,兄长便不会来见我。”
徐谦握着酒觚的手指节泛白,他甚至想就这样捏碎颜俞的脖子。是,他想念颜俞,也盼望着颜俞想念他,这么见一次,三年光阴就已经过去,说什么不必呢?
颜俞在他沉思时来到他跟前,这厅中只有他们二人,没人说话时寂静一片,一如过往那些不眠的夜晚。他们攒了太多的话要说,但一见面却一个字也吐不出,那些话都太轻了,像羽毛一样,风一吹就消失了踪影,只剩下那些沉甸甸的思念,硌得他们都睡不着。
“兄长······”颜俞仰头凝视着他的双眼,泪水忽然就下来了,尾音也跟着抖,抖湿了眼眶。
徐谦低头看着他,眼眶里含满了泪水,将视线打得模糊不清。他忘记了过去的几年里,他是如何盼着这样一次相见,如何等着这一声熟悉的兄长。
他差点就以为,他这一生都等不到了。
俞儿,兄长的俞儿啊!
人人尽道肠断初,那堪肠已无。
从怦然心动到肝肠寸断,颜俞真是把他徐谦的心肝脾肺都占了。
徐谦的手轻轻搭上了他的手,手背上立刻沾上两颗晶莹的泪珠。颜俞特地伸了没受伤的手出去,可徐谦今日甫一见面就看出来了。
“俞儿,兄长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
颜俞心想真是什么都瞒你不过,那你如今也知道我在想什么了,为何不说呢?
说一句爱我,想我,不怪我。
“俞儿,兄长不能······”徐谦一开口,颜俞立刻感到了那无可奈何的悲哀。
兄长有负于你。
颜俞眼中噙着泪水,视线已模糊到看不清眼前的人,但是他摇头,一个劲儿地摇头,仿佛就只会这一个动作了。
无论是爱恋还是想念,让现在的徐谦说这些,都太过分了。
“能见兄长一面,俞儿别无所求。”
徐谦一闭眼,听见了心脏滴血的“滴答”声。
徐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的房,只知道那时天地间静谧一片,只有几盏烛火勾勒出地面的影子,春天的晚风吹得他一阵颤栗,颜俞一路无言地送他到房门,一如他们在房里相对坐着的几个时辰。
那一年的春天,他的俞儿也许就是这样,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悄悄溜到他的房里,为他开了一场春天的花,从此,成了他命中的绝色。
他们有过多少那样绮丽的春天,徐谦记不得了,只记得,颜俞离开后,安南再没有过连天盛开的桃花。
“俞儿,会有来生吗?”
来生,颜俞知道他的意思,可是许来生就能抹灭如今的悲伤和遗憾吗?“老师说过,切不可语,怪力乱神。”
徐谦却是笑了,老师绝他的后路,颜俞也没有放过他。他从一开始就输了,输给自己的犹豫和软弱。
如果他一开始就跟着颜俞走,或是坚决地斩断他和颜俞的关系,都不会现在更难堪。但是偏偏,他选择了这世上最难堪的路。
颜俞决然转身,襟带在春风中飘飞,像他三年前的扬鞭绝尘。
如果有来生,兄长切不可再遇到我,便不会伤心了。
次日清晨,齐方瑾和徐谦便要驾车离开,颜俞前一日虽与齐方瑾谈得不甚愉快,但仍前来相送。齐方瑾心里仍抱着最后一点希望,一日没打仗,便一日有转圜之机。上车前他看着颜俞,冷冷道:“你如今并相三国,掌握的是无数百姓的生杀大权,为师望你再想一想,此时还不至于无路可退。”
天蒙蒙亮,带着些凉气,颜俞在拂晓的微风中平静回答:“老师,俞儿已想了很多年了。”
没法子了,齐方瑾忍着怒火,丢下了最后的话:“此次你若兵发大楚,我们师生便走到这里,此后你颜俞再不是我齐方瑾的学生,我将一生以你为耻,至死不改!”
他盯着颜俞好久,盼着这话能威慑颜俞的,可是颜俞竟毫无反应,齐方瑾再不停留,扭头上了车,没有回头看颜俞一眼。
颜俞没觉得多害怕多伤心,兴许是齐方瑾也从来没有以他为荣的缘故吧,却是车外的徐谦,两行热泪滚烫,晕开了天边的霞光。
颜俞见不得徐谦的眼泪,他想念徐谦,再苦也是自找的,但是徐谦的痛却似千百倍地钻至他心头,刺得他千疮百孔,他一边想上前握住徐谦的手,安慰他没关系的,一边却想说你把我忘了,忘干净一点,再不要想起。这么纠结着,却是什么话也没有出口。
徐谦带着泪朝他笑,温润如玉,清淡如竹,他是这世上的翩翩佳公子,是端行四方的七尺儿郎,更是颜俞一生都抓不住的空林回响。
三年一次的相见,昨夜的话屈指可数,分别时刻更是什么话都没有,徐谦沉默着跳上车,牵起了马车的绳子,孤单的马蹄声和车轮声打破了街巷的宁静,轮子碾过青石板路,晨起的微光洒在徐谦的脸庞上,微微泛着些金色,仿佛云雾缭绕的仙人,只可惜,颜俞没有看到。
颜俞站在原地,眼看着马车逐渐远离,他想,追上去,说声保重,或者什么也不说,追上去再看他一眼,他的左脚脚尖动了动,却始终没有迈出去。
马车行至道路尽头,就要转弯了,徐谦竭尽全力转过了身,趁马车转弯前扭着头回望了一眼,只看见他的俞儿在阳光和风中泪流满面。
俞儿,莫哭,兄长这就回去了。
马车终于消失在视线中,颜俞失魂落魄地转身往里走,刚走进大门,猛然弯腰“哇”的一声吐出一地鲜红的血。
“颜相!”耳边是薛青竹惊慌的叫喊,颜俞还醒着,却好似失去了意识。
作者有话要说:三年一次!一次一晚!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范成大)
齐方瑾和徐谦尚在回安南的路上,李道恒也未知道他二人已经失败,倒是先从林广那里知道了去年颜俞逃走时的内贼。
“徐贞?”
“是,正是徐奉常。”林广回复,他查这个事情查了近一年,本该很快查出来的,但是那几个宫门守卫一死,又给他增加了难度,最后历经波折,才算是拼凑出了当日的事情经过,再一结合唐元那日跟他说的话,估计连徐贞的儿子也牵连在内,“徐奉常的嫡长子,李将军的外甥徐谦,估计跟这件事也脱不开干系,他与颜俞有兄弟之谊,暗中协助颜俞逃脱也说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