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行的信还没有出去,秦景宣却是早已收拾好一切,带着人乔装打扮,前往安南。
徐谦人还在安南,可已察觉到周围一片肃杀之气,这肃杀不是秋风带来的,是人,是躲在齐宅周围的人。
“回去休息吧,不管听到什么响动,千万不要出来。”徐谦淡淡吩咐道。
童子不明所以,喏诺应声离开,院子里只剩下徐谦一个人,秋风又起,金黄的落叶像蝴蝶一般翩跹。他斜眼看着落在肩上的那片枯叶,耳边突兀地响起一声刀剑碰撞的铿然之声。
在院墙外,要杀他和护他的人正厮杀,他却一身白衣,端立在树下,不动如山。
蜀中的水太深了,东晋的水也深,两边加起来,想杀的人不计其数,想护他的人理由自然也有一箩筐,他想不出,也不愿意去想,这两边到底是什么人。
他只知道,他是一定要到东晋去的。
“锵——”的一声,凄厉嘶哑,光是听着就令人虎口发麻,徐谦收在宽大袖子中的手指猛然一蜷缩——这实力太悬殊了,结束得太早了。
不管来的是谁,他都不会任人宰割的。
自永丰到安南得花些时日,秦景宣不欲引人注目,一路上低调行事,也没有过于着急。但另一边,薛青竹却是快马加鞭地回了蜀都,提着个人径直进了相府:“公子,魏相。”
今天颜俞状态不错,只在厅上坐着,眉眼低垂地倒了一觚酒递给薛青竹:“辛苦了。”
薛青竹恭敬地接过酒觚,却没有喝:“公子,怎么处置?”
“你去歇着吧,剩下的事我来。”
“可是公子······”薛青竹实在担心他不在,万一这人突然挣脱绳索伤了公子,他岂不是百死莫赎?只是话还没说完,薛青竹却是看见魏渊摇了摇头,他便住了口,躬身告退。
颜俞另外端了一觚酒,慢条斯理走到那五花大绑的人跟前,动作轻柔地拿出他嘴里的布条:“单先生的壮士,颜俞敬你。”
那人嘴里的布条被取下,刚要破口大骂,却听得他准确无误地点出自己的身份,一时之间惊讶得连话都忘了说,半张着嘴,呆滞得很。
“放心,我不会让你指控单先生的,你有更高的价值。”
那人终于是反应过来,面前这冷淡的公子正是把自己抓来的人,骂道:“呸!你当我是谁都能用的?!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颜俞笑笑,转身坐了回去:“单先生许给你什么好处?荣华富贵?他自己都是个泥菩萨,怕是只能说空话了。”
那人“哼”了一声,扭过头去,并不看他。
“看来我猜错了,单先生并未许给壮士什么好处,那便是绑了你的双亲妻儿要挟你了,这倒也像单先生的下作手段。”
那人猛然转过头来,狠狠瞪着颜俞。
颜俞笑出了声,他本就是随意猜的,这个天下,有太多的人没过好,一点好处一句威胁就能让他们服服帖帖。
“不管你的刺杀任务成功还是失败,你和你的家人都是活不了的,你心里清楚得很,愿意去,不过是为了求一线生机,想着万一单先生突然大发善心呢?一高兴把人都放了也不是不可能。如今你的任务失败,不管在我这,还是回到单先生那里,都是死路一条,但是,我还是要告诉你,有活下来的希望。”
“活下来,才能报仇。”
厅堂陷入了沉默之中,颜俞倒酒的声音无比清晰,斟满一觚,颜俞递给魏渊,魏渊接过,轻声问:“俞儿还坐得住吗?”仿佛这里没有外人。
“无妨。”颜俞再转头,和地上那人四目相对,“壮士可想清楚了?”
“活命的机会?你当我傻?”
“在蜀中没有,在东晋有。”颜俞向后靠住靠几,轻飘飘地甩出一张绢布,上头正是东晋新实施的律法。
薛青竹将那人带下去后,魏渊便要颜俞去休息,颜俞缓缓走进房中,忽然听得魏渊问:“俞儿怎知那是单尧的人?”
颜俞在床上坐下:“若是在他看来,要杀他的人实在太多,帝君、翼之、狄行、单尧甚至你我,都有可能,可是我们自己看,要杀他的人不过狄行和单尧,而狄行,速度没有这么快。”
“俞儿神算,”魏渊笑着扶他躺下,又想到了别的,问,“只是,兄长还有一事不明,俞儿怎么算的准一定会有人动手?万一单尧和狄行都按兵不动,俞儿又该如何?”
颜俞的心重重一跳,他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
这沉默来得不合时宜,魏渊本想说俞儿也有算漏的时候,可是他瞬间就明白了——颜俞没算漏,从来没有。
魏渊放开他的手,脸上的笑消失得一干二净:“俞儿,你如实告诉我,如果单尧和狄行都没有动作,你会怎么做?”
颜俞低垂着眉眼,窗外已是夕阳垂地,金灿灿一片,而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你会自己动手是不是?”魏渊声音颤抖,“你派青竹过去,有人要杀兄长,就保护他,没人去,就让青竹自己动手,是不是?”
然后栽赃嫁祸。
颜俞心里默默回答,是。
“俞儿。”魏渊又叫了他一声,颜俞忽然一阵心慌,抓了魏渊的袖子辩解道:“兄长,我不会伤他的,最多做一场戏而已,只有这样,我才能扳倒狄行,他在永丰才会安然无恙。”
“做一场戏?”魏渊冷笑,“你告诉我,要多大的一场戏,才能扳倒狄行?”
颜俞不知道,他当时跟薛青竹说,只要不死。
魏渊突然一肚子气,颜俞早就被他们宠坏了,他和徐谦,一个个的舍了命地护着他,他一转身就能没事人似的算计他的兄长们。
“兄长,你听我解释,你知道的,我不会伤害他的······”
“啪——”,一个耳光把颜俞所有的话都打断了,魏渊五指颤抖,他没敢相信那是自己动的手。
颜俞脸上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可是他有什么办法?难道让他看着徐谦到了永丰与狄行纠缠盘旋么?怎么可能?
他要为徐谦肃清道路,他要任何人,都无法阻挡徐谦前行的脚步。
他要徐谦全须全尾地来报仇。
魏渊当然知道颜俞的心意,可是他一想到徐谦这几年来的信,一字一句,写的全是颜俞,他根本就冷静不了,沉默片刻后,方才开口:“俞儿,兄长不曾负你,你······你再好好想想吧。”
颜俞未曾抬头,但他能听见魏渊离开的脚步声,“哒”“哒”“哒”,又轻又缓,像极了他这个人。颜俞想,这世上的人都从未负他,是他负了天下人。
☆、今我不乐,岁月如驰(曹丕)
三年丧期已过,徐谦脱下丧服,再次祭拜过父母和老师,收拾好齐宅,尤其是当初他们几个的东西,以及这些年来魏渊写来的信,便安心等着冯凌派来接他的人。
行李没有收拾多少,也就几件衣服,他绕着整座齐宅走了一遍,从前齐映游的院子,冯凌的院子,他们的书室,齐方瑾的书房,会客的偏厅,藏书阁,后院的桃林,还有他们那一排房间,从前他们三个连着的。
在颜俞的房门前站了许久,自从他把颜俞的《论辩术》烧了之后,便很少再进去了,守丧的这几年更是连门都没有开过。大约是想到自己真的要去杀他,徐谦不由自主地推开了那扇常年紧闭的门,里头一点都没变,跟记忆中一模一样,只是多了些飞扬的灰尘,呛得他咳了几声,把口鼻给捂紧了。
他其实不害怕要杀颜俞,他只怕,颜俞等不到他去杀,就已经死了。魏渊说过,从夏天开始,颜俞就很少出门了,走一刻钟的路对他来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养了许久,也不见起色。
徐谦想,是自己伤了他的心,如果他真的就这样死了,也该算是亲手报了仇的。
泪眼朦胧间,徐谦仿佛看见颜俞赌气一般地侧躺在床上,故意背对着他,话也不说,但他一伸手才知,自己已不是二十岁那年的模样。
他才三十二岁,但是这一辈子好像早已经过完了,在他第一次见到颜俞的时候,就已经过完了。也许,这就是许终身的含义。
即使知道他做了那么多无法被原谅的事,即使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杀了他,即使知道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再爱他,但是,一想到他,心中便涨满了异样的期待和疼痛,仿佛娇嫩的桃花不合时宜地开在了漫天的冬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