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锅了,姜玉芬指挥他,“去喊苃苃下来吃粉。”
訾岳庭应声上楼。
屋里静悄悄,林悠还在睡,棉絮被她卷成了蚕茧,他掀揭起被角,发现她藏掖在被下的眉心是扢皱的。
这丫头,肯定是睡前一个人又胡思乱想了什么。
这几天他们一直在长途奔走,夜里也没休息好。他想她多睡一会儿,遂没忍心喊她起来。
訾岳庭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用指尖轻捋她的头发。
窗外青山漫漫,杏花树的枝头恰好探到二楼窗牖,楼下飘来米粉的浓香,涌入他的鼻腔。
生活所有的模样,好像都被揉进了这个清早。
他在想什么?
既没有幻想,也没有诞妄。
往后,他要好好爱她。
第63章 . 余震
米粉要热乎着才好吃, 姨奶站在院子里朝二楼的窗户口喊人,没办法,訾岳庭只有上手挠她的脖子。
“起床了,懒虫。”
胳膊伸出被子, 立马泛起了小疙瘩, 林悠抱上他的脖子, 说:“我冷。”
她不爱撒娇, 也不会说软话, 但偶尔说上那么一句, 听得人心都化开了。
訾岳庭道:“我也想让你多睡会儿, 但姨奶煮了锅米粉, 等你下去吃呢。”
林悠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鸡叫完了狗叫, 狗叫完了拖拉机响了,他怎么睡得着?
“抱你睡抱习惯了, 一个人反而睡不着。”
訾岳庭见缝插针,“干脆回锦城后, 你把房子退了, 搬到荷塘月色住吧。”
林悠醒了,“我住过去干嘛,帮你浇花,还是做模特?”
訾岳庭说:“天冷了,帮我暖被窝。”
他现在是彻底放飞了。调情的话,张口就来。
林悠坐起来,訾岳庭给她递衣服,第一件便是胸罩。
他动作慢下来,“用不用我帮你?”
林悠气鼓鼓说:“不用。”
上回他帮她穿衣服, 就没安好心,穿到最后又都脱了。
穿好衣服,林悠跟在訾岳庭身后下楼,像条小尾巴。
姜玉芬瞧见两人眉来眼去,心里门清。
“不能老惯着她,以后惯坏了,有得你麻烦。”
一句话,把两人都给数落了。
訾岳庭能怎么答?只有面上先谦虚受教,老太太说什么应什么,回头再慢慢哄她。
林悠汲汲皇皇嗦了口米粉,扯纸擤鼻子。
下午,两人整饬好行李,准备出发回锦城。姜玉芬给他们准备了些干货,有牦牛肉干,还有苦荞酥,正好路上饿了吃。姨奶又包了两块本地产的茶饼,让訾岳庭带回去喝。
“等下次回来,就要办酒席了。”
林悠没敢想的那么远,倒是訾岳庭答应得起劲。
“争取年前。”
坐上车,林悠突然说了句,“冬天穿婚纱,冷。”
訾岳庭系上安全带,才想明白她为什么说这句话。
他笑了笑,“那去海南结。”
林悠扭头,“你是认真的?”
不认真,他就不会带她回小坝了。
訾岳庭说:“先想想什么时候跟我回去见我爸。”
林悠静了,“你爸会不会不喜欢我?”
“不会。”訾岳庭发动车子。再之,“是我和你过一辈子。我喜欢你就够了。”
林悠摇下窗户,和院子里的人打招呼。
“奶奶,姨奶,我们走了。”
姜玉芬在朝他们挥手,神情在说,走吧走吧,别留恋也别转头。这座山,不值得你们留下。
訾岳庭刚设置好导航,訾崇茂的电话便打进来了。
“你人跑哪去了?”
“在外面旅游。”
“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
“你们系主任说你在跟一个女学生谈恋爱,是不是真的?”
老爷子又逮人四处打听去了。
訾岳庭说:“没有这回事。爸,我现在在开车,等我回去了再跟你解释。”
挂了电话,訾岳庭开始纳闷。除了助教,他没跟哪个学生走得近过,这是从哪刮来的风?
离开小坝不久,车前便出现了景区标识——北川老城地震遗址。
这不仅是一座坍塌的山,一座掩埋的城,更是历史留下的一座沉甸甸的坟,压在他们的心头,铭肌镂骨。
訾岳庭放慢了车速。
林悠此刻和他想的是同一件事。
“我们回北川中学看看吧。”
人生的路还长,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
林悠还记得,北川封城的那一天,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爸爸。长虹剧院是北川中学学生们的临时安置点,林国栋顶着乌青疲惫的脸,在人群中找到她,说:“你跟着奶奶去绵阳,等爸爸工作结束了,就来接你们回家。”
可现实呢?家没了,爸爸也没了。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曾走过无数遍的上学路,而今只剩萧索的街道和东倒西歪的楼房,白骨堆砌出一座座高耸的瓦砾堆,入眼幕幕,宛若灾难电影的纪实片场。
为防止二次坍塌,所有危楼都修立了承重支架,裸露的钢筋上锈迹斑斑,碎裂的石墙已长出青草,县政府的蓝色玻璃窗没有一扇是完好的,蝙蝠早早在里筑起了巢,天一黑,便是游魂的乐园。
在这里,连阳光都是刺目的。
訾岳庭的心情无疑和她一样累重。
时隔十年,他终于鼓起勇气回到了北川。湔江水浑,老城无灯,一切都还是原貌,只是原本熙攘的街道再无人烟与行迹。
山中万籁俱寂,晨钟暮鼓,明月孤云,岁月仿似在此永驻。
曾经的校舍被夷为平地,改建成为遗址公园,只保留下了变形的篮球架和升旗台的桅杆。
红旗依旧在风中扬动。
时隙瞬变,雨中的操场是一座露天陈尸馆。他们有人还穿着校服,有人衣衫破烂,残缺了四肢。救援人员在对他们进行编号,拍照,并记录遇难特征。
没有人为他们遮雨打伞,景家山塌方,物资运不进来,镇上甚至没有足够的白布为遇难者遮盖住面庞。
訾岳庭拽住统计死亡数字的村干部问:“为什么不挖了?”
“上头说不让挖,挖不完……数字再攀升下去,大家心里都不好过。”
“那埋在底下的人心里就好过了吗?”
村干部红着眼睛说:“七天了。都没了,说什么也没了。”
在这之后,所有来到北川的记者,都在问同一个问题。
“到底死了多少学生?”
发问者的声音里,也有訾砚青。
訾岳庭坐在断壁残垣上,他从施救队的民工那里讨了根烟,点燃。
“初一到高三,六个年级,每个年级有十来个班,一个班保底六十个学生,至少有三千学生……还有一半人埋在底下。”
那是他留在北川的最后一天,也是訾砚青跟随水利专家出发去唐家山的前一天。
抗震指挥部下了死命令,唐家山要泄洪,无论废墟底下还有没有生命体征,都必须撤离所有居民,一个都不能留下。
在灾难面前,他们没得选择。
这座几近被完全摧毁的县城,经历完余震一次又一次的洗礼,却仍没有走到它苦难的尽头。
唐家山距离北川只有六公里,爆破泄洪,湔江河水倒灌进都坝河,将会吞没河床两岸所有的村寨。北川县下属的陈家坝镇有六千居民,受地震影响,所有村民都被疏散安置到双埝村,而双埝村距离都坝河的河床仅有20米远。
地震致使当地通讯基站被损坏,镇上没有信号,很多村民迟迟等不到消息,又从山上偷偷摸摸跑下来,绕开哨卡,回到自家田里去抢收庄稼。
林国栋赶到陈家坝时,距离泄洪只有不到六个小时,仍有很多村民没有转移到高处。
他一眼便找到了訾砚青,因为整队人里,只有她背了相机。
“你弟弟让我来找你。”
从唐家山下来后,訾砚青跟着考察组专员们留在了陈家坝协助疏散工作,山里的信号还没有修复,所以她才会失联。
訾砚青说:“我没事。他人现在在哪?”
林国栋说:“坐武装车去绵阳了。”
两人只有短暂的交流,泄洪命令刻不容缓,他们必须把信息挨家挨户地传达给所有村民。
指挥部想了个招,沿着都坝河大转口每隔一里插放一面红旗,一旦发现河水倒灌,由距离河床最近的官兵开始摇动红旗,传狼烟,通知后方群众向高地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