訾砚青比他大了整整八岁,他上小学,姐姐上高中,他上高中,姐姐结婚了。两人在家里朝夕相处的记忆大部分都还停留在儿时。
訾砚青有着几乎完美的人生模板。成绩优异,品格端正,人生路走得稳稳当当,没有一点波折。她热爱自己的工作,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过着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更富足安逸的生活。
没人能想到,她会选择自杀这条路。
訾岳庭垂眸,起身道:“不了。我中午再过来。”
他交代胡嫂,“我爸醒了之后,要有什么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不关机。”
走出老宅,訾岳庭在路边打了辆出租车。
出城的路上,天刚拂晓,卖煎饼的年轻夫妇开始了一天的奔波。
丈夫蹬着三轮车,妻子坐在后面,在清早的第一缕阳光中迎接生活。
三轮车停在广场前,两夫妻开始摆摊。清晨六点,正逢兰桂坊宿醉了整夜的年轻人散场觅食,三五男女,踢踏着塑料凳坐下,成了小夫妻的开张客。
谁也说不清,到底哪一种才叫做生活。
訾岳庭沉闷在自己的情绪里。
他想到了訾砚青。
她去过很多的地方,走遍了南与北,海角与天涯。她说,选择相信自己所信仰的东西并不是错的。
是,谁不是在靠着“信仰”在生存?这种“信仰”并非来自神祇,也许是生活,也许是社会,也许是家庭。
若有一天,“信仰”崩塌,过往的人生也跟着失去了意义。
他永远无法宽容訾砚青的决定,却能理解她的选择。
活到今天,訾岳庭才明白,其实先走的人才是幸运的。
人在尘世,负债累累,没有一天是为自己活的。
走了也好,从此往后,自由无虑地活在风中。
人间的苦,生活的担,就交由他来扛。
锦城的街与楼在窗外飞逝而过。车上在播「天梯」,哪怕收信时好时坏,也不影响这首歌的动听程度。
如可 | 找个荒岛 | 向未来避开生活中那些苦恼
如冬天欠电炉 | 双手拥抱 | 可跟天对赌
无论有几高 | 就如绝路 | 隔绝尘俗只想要跟你可终老
来跨出那地图 | 不需好报 | 都只想你好……
前方是一个岔路,訾岳庭对司机说:“师傅,不去荷塘月色,前边走左车道,去新桥北813小区。”
第32章 . 天梯 是她吹皱了这一池春水。
813小区最早是矿区职工的安置房, 房价比起周边来说不算高,住得也多是退休老职工。
这套房子是老戴过世的父亲留下的。据老戴说,他爸退休前一直在矿区上班,后来得了肺癌走的, 没活到七十岁。
小区距离马草塘派出所也就七八百米, 林悠每天都走路上下班, 很方便。这也是当初她考虑搬过来住的原因之一。
卖蒸蒸糕的电子喇叭准点开播, 林悠穿过小区外的早餐摊, 左右揭开蒸笼, 满鼻子的糯米香。
刚搬来, 街坊邻居还不认得她。平时上班, 林悠一般都穿帆布鞋, 会在制服外套件薄外套, 乍一看不怎么像民警,更像是准备考研的大学生。
快到楼下, 林悠准备掏钥匙,一抬头就看见了訾岳庭。
他站在花坛边吸烟, 无论神情状态, 都像是在等她。
訾岳庭在花坛地脚边熄了烟,走过来问她:“吃早饭了吗?”
哦,他是来找她吃早饭的。林悠这样想。
林悠说:“我在食堂吃过了。”
不然刚才在门口她就买蒸蒸糕了。
訾岳庭点头嗯一声,“我也吃过了。”
他吃过了,那就不是来找她吃早饭的。
林悠有点混乱。就像是遇到从没办过的案子,一头蒙,根本摸不清对方的路数。
清早的小区里,老头儿叼着烟斗在遛鸟,老太太在跳佳木斯快乐舞步, 根本没人搭理他们。
林悠问他:“你没睡觉吗?”
他的眼睛有点红。
訾岳庭笑答:“嗯。我也值夜班。”
林悠知道这是玩笑话,她猜他多半是熬夜画画了。
为了不再让她继续困顿下去,訾岳庭含着声音说:“没什么事,我就想来看看你。”
可他现在的状态,看起来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林悠握着钥匙,问他,“要不要上去坐一会儿?”
她好像根本就不记得他给过她的忠告。
訾岳庭看了她一会儿,说:“好。”
爬楼时,两人都走得很慢。
訾岳庭落后她半步,问:“牛找到了吗?”
林悠边上台阶,微微侧身和他说话,“找到了,没走远,就在山后背的水田里。我和我师哥两人连夜把它拉回去了。”
訾岳庭想象了一下她半夜牵着牛的画面,还挺现实荒诞。
到了六楼,家门外,林悠突然开始紧张,钥匙半天对不准锁孔,还转错了方向,来回试了两三圈才将门打开。
他的鼻息就萦绕在她的附近。从后,至前。
进了屋,林悠刚一转身,訾岳庭就抱住了她。
林悠的心跳得很乱。感觉就像在经历人生里的第一次醉酒,第一次超速,第一次恋爱……
她大脑空白,甚至没发觉自己的手和钥匙还硌在两人之间。
訾岳庭空出一只手,将她无处是从的手放在了自己腰上。
面对完全没有绘画基础的学生,需要一点一点慢慢教,从最基本的握笔开始。
他今天很奇怪,见面时林悠便察觉到了。
她小心提问,“……你没事吧?”
訾岳庭应,“嗯。”
他其实只想抱着她,缓一缓,然后聆听内心独白在奚落中作乐。
看,这就是他如今“信仰”的生活,连一个能说“累”的地方都没有。
她似乎不明白,他现如今的困顿多少也因由她而起。
他的心原是一口枯井,如果不是她带来了甘霖,他也许就放弃了。每天按部就班过日子,除了股票偶尔会给他添堵,其余的,他一点也不苦恼。和谁在一起,再不再婚,画不画画,都无所谓了。
是她吹皱了这一池春水。
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在这时。
若是早几年,紧挨那段最空虚的日子,他会闭眼就给她承诺。
若是迟几年,他身边有人了,也就心不浮气不躁,安安生生过日子了。
其实訾崇茂说的并没有错。路是他自己选的,决定是他自己做的。人生走到这一步,怪不了谁。
做坏了的石膏像可以从头来过,生活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
他也想重新开始。攀着天梯,逃离现实的泥沼,越快越好。
他的怀抱很沉,有意无意中,也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重量分担在了她身上。
她的身高只能够到他的肩膀,半张脸都被他捂在怀里。
林悠稍微有些喘不过气。
“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去睡一会儿……”
訾岳庭终于放开她,语气温顺,“好。”
他松开了手臂,却并没有松手。
拥抱结束,訾岳庭顺理成章地握住了她的手。
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都发生在一瞬间。
根本没有给她心理接受的时间。
明明是她家,被他牵着手,反倒有种是他领着她进自己卧室的感觉。
门敞着,林悠没呆几秒,就想离开。
“去哪?”
林悠口渴,闪烁其词,“我……不困。”
訾岳庭提醒她,“你昨晚也没睡。”
“……”
手还被他握着,林悠没法溜。她动了临阵脱逃的念头,并非因为对他有戒心与防备。
她只是……没准备好。
訾岳庭看见她的犹豫,于是松手,坐在床边,颓丧地说了四个字。
“就当陪我。”
她愿意整晚陪他在夜灯下枯坐,应该不会介意施舍这几个小时,和他一起分摊寂寞。
当然,这只是他的合理猜想。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他连最后一处避难所也没有了。
他今天的目光和平时不太一样。
她不想见到他落寞。
林悠双手撑着床沿坐下,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下后颈,说:“我身上可能有牛的味道。”
昨天晚上他们是真的一个人牵牛,一个人赶牛,连拉带拽把牛送回到王文贵家里去的。
訾岳庭笑了一下,凑到她的头顶装模作样地闻了闻。
“没味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