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空念(76)

小厮心里已对来客有了打量,把布套重新包好,小心翼翼地捧着过去:“大人,进屋歇脚吧,外头冷。”

男人扔过来一锭银子,眼神示意他看好马车,“有劳,我们上山去。”

他转身的时候撑起伞,从马车里牵出一个人,那人被狐裘裹得严严实实,面容隐在伞下,白袍和雪幕相映难分,偏生招人窥探,小厮忍不住侧过头瞟了一眼,却被刚才那男人察觉了,他连忙藏起眼神,搓了搓手又上前道:“大人,山上下着雪,路滑不好走,不如进来歇会儿,我们把石阶清一清再去?”

“多谢。”墨竹伞骨轻抬,露出雪中人眉眼。

惊鸿照影。

那双眼干干净净的,目光一触即分,带着转瞬消散的笑意,像个雪中梦境般,缥缈空幻,又似是洞悉一切。

小厮一时屏住了呼吸,没由来的心惊,仿佛私窥了白瓷上温润而剔透的釉光。

·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又有马蹄声至。

来者竟是汴京卫,约有百人,气势汹汹。

他们在离茶舍数尺却停下了,领头的几人下马朝这边走过来,看来不是单纯路过。小厮和厨子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搭话,却见他们恭恭敬敬地走到另一旁的马车边上,敲了敲窗棂。

是空的。

“这辆马车为何会停在你们这里?”

这领头的面相居然很和善,看衣着似乎也不像汴京卫的人,小厮拿不准主意,老实答道:“是……是客人路过留下的。”

“他们去了何处?”

小厮心里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惊动汴京卫来追,恐怕不会是好事,那位客人……

看他久久不答,老厨子惜命,担心他撒谎连累上自己,瞥了小厮一眼抢道:“山上,两位客人往西边山上去了。”

祈裕上下审视了他们几眼,终于点了点头。

“接着追!”齐寻峰转头道。

身后汴京卫应声而动,祈裕连忙出声喝止:“站住!”

他侧过头看着齐寻峰:“追?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西边那座是丘苜山,就是皇上都去不得。”

天地君亲师,李绎虽是君主,却也没脸到恩师陵前扰他清净。

小厮察言观色,立即备好茶端出来,“各位大人暖暖手罢。”

祈裕摆手示意,“就在此地等。”

齐寻峰看了他一眼,转身去吩咐手下:“都把马牵远点,太吵。”

·

风里还带着些雪花,天倒是晴了,那株垂丝海棠枝枒细弱,却长出了几片新叶,脆嫩的绿藏于雪下,在阳光里像是能融化开。

晏重寒收拾好香烛灰烬,“我们走北边下山?”

“不用避,都是听命办事,免得他们不好交差。”孟棠时还看着远方出神。

晏重寒也随他放眼望去,丘苜山上收尽汴京繁景,风日佳时甚至可以远眺宫城。

“棠时在看什么?”晏重寒给他拢好衣领,半蹲下来要背他。

孟棠时收回目光笑了笑,双手轻轻搭上他肩头。

“没什么。”

红墙白雪,像一座华美的锦绣牢笼。

“孟大人!”祈裕终于见着了孟棠时,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本奏折。

孟棠时却不接,轻声说:“皇上已经应了我辞官,这又是何意?”

祈裕神色为难,还是没有收回手,“圣上那天在气头上才说出这样的话来,孟大人你也是知道的,他心里其实不愿您离京……”

“我不知道。”孟棠时摇摇头打断他,“为君者金口玉言,最忌讳朝令夕改,你们往后该劝他改改脾气。”

晏重寒突然上前一步,孟棠时转头看过去,见他对上齐寻峰。

“齐大人想动武?”

“晏将军,”齐寻峰脸色很难看,皱着眉头道:“皇上有令。”

这几年里杨彦倒台,方墨渊致仕,朝堂悄无声息地经历了一次大换血,中书台半数都是李绎新培植的亲信,他已经坐稳了皇位,孟棠时的去留并不再影响他。

高处不胜寒,但高处待久了,也能让人学会很多东西,无师自通地掌握权术手段。

天涯霜雪霁寒宵,人事音书漫寂寥。

“把这个带回去吧,殿下不会再为难你们。”

孟棠时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玉锁,递到祈裕手上,微笑道:“他不是想留着我,只是太偏执过去,一直以来放不下的,不过是往昔的自己。替我告诉他,他犹豫的,我今日帮他做了决断,往后参横斗转,各有云散月明。”

孟棠时太了解他了,李绎怕旧友离散,怕孤身一人,可那个位子上,有谁能交心,谁不是孤家寡人?

君王倾盖厚爱,他却一直清醒得如同静坐旁观,时隔多年,他的话里又称呼李绎殿下,祈裕知道自己不便再拦,兴许孟棠时早就算到了,天容海色本澄清,如今他仁至义尽,不会再回头。

祈裕忍不住唤道:“孟大人……”

“若是他还不肯,就来昭西找我吧。”

孟棠时说完侧过脸和晏重寒对视一眼,嘴唇无声道:“都怪你,躲不掉了。”

晏重寒忍着笑牵起他的手,低下头小声接话:“不关我事,要怪那坏老头。”

小厮把马车拉到路口,放下脚踏。

路面积雪已经被他扫得干干净净,雪后的冷香清旷悠远,沁入肺腑。

“孟棠时!”齐寻峰还想跟上去,却被祈裕唤人拦住。

晏重寒倚在车旁朝他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孟棠时朝东方轻轻俯身作揖。

“望陛下福祚绵长,启周四域盛世永昌。”

·

马车远去,轧过雪面留下一道深深辙痕,车厢里两人围炉取暖,晏重寒好一会儿都没动静。

孟棠时支着头奇怪地看他:“怎么了?”

晏重寒把下巴放他肩上,蹭了蹭鬓角,“棠时把我们定情信物都送人了,我还想留着当传家宝的。”

“那我们去要回来?”孟棠时问得很认真。

晏重寒哪里是想回去,不过想借机装委屈讨甜头,这个套路他最近喜欢得很,还偷偷寄信教给严戈,以为孟棠时不知道,害得严戈被修理了一顿,反水给孟棠时算他的罪状。

晏重寒摇摇头,突然听他再次开口。

“其实那天让我高兴的,不是失而复得的玉,”孟棠时看着他,声音很温柔,“是意料之外的你。”

一向年光有限身,金石终究尘归尘。

他才是那把锁。

“我……”晏重寒倏地坐直,突然间说不出话来,他围着孟棠时换了好几个位置,不停地眨眼,像头受了惊的野兽,急着表达感动,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一遍遍地确认领地。

车厢不算大,他挪来挪去终于停了下来,把孟棠时抱到腿上,亲他的头发和脸颊。

“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念念不忘。”晏重寒笑着却湿了眼。

毕生追风逐月,恍然间低头,才发现早已月华满怀。欣喜感慨,还想着得寸进尺,只盼他少年心事,细数都是自己,初时悲苦也当甜作两地相思。

晴天车程不过半日就到了陕岳岗,出了这里就是夷东域了。出京入京,迎客饺子送客面,路过此地都要下来洗洗尘。

停顿一夜,晏重寒大早起来就兴致勃勃地研究地图,“月末南边就暖和了,我们再往南去吧?听说海港风物繁盛,连汴京都比不得。”

他拿着炭条在地上划来划去,半天都得不出个结果,孟棠时拉他起来:“边走边想吧,左右不过两个闲人。”

晏重寒扣住孟棠时的手指,坚持道:“是一对,要说一对闲人。”

见孟棠时点头附和,他才得意地展示自己的大作,“那我们先从夷东走越济郡到陵南,沿路看海怎么样?”

“好。”

天气也很好,南来的风柔得很,带着暖意和不知名的花香,已经是初春了,孟棠时望着路边忽然想,父亲留给他这把锁,会不会也是期待他有一天可以亲自解下呢?

他回头遥望汴京,今世君臣缘分到此,往后再无庙堂瓜葛牵连。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无是无非,风去日月。

作者有话要说:小晏:我老婆武力值比我高,比我聪明,比我钱多,还比我会说情话呜呜呜

改了好几天都不满意,总觉得该留下个完美的结尾,但是不存在完美,也不存在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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