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眸里的情绪像沉默的深渊。
盛夏的光渐渐笼罩下来,人群仿佛消失了,空气也突然静止,一片苍茫的白色里,只有幸村精市低语的声音,她看到他的嘴唇翕动。
“你怎么能……”】
梦境戛然而止。
最后那句未竟的质问像一只无形的手,在发出声音的那一刻骤然攥紧脑海里的弦,瞬间被刺痛的脑海里,睡意与梦境一同消散。
绪方唯睁开眼睛。
窗外是春日绵长的微风,从街道尽头吹来。
从梦中醒来,潮湿的雨似乎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绪方唯推开窗户,晴朗的天气里,恍惚还听见雨声在耳边落下、混杂着少年略带低哑的声音。
她无法感受那场雨的滂沱,却微妙地,能够体会到幸村精市当时隐忍的冷意。
他当时在想什么……
直到梦境尽头,幸村精市也没有给出答案。
迟钝的思维渐渐苏醒过来,她又想起梦里最后一个画面,看上去非常普通的场景,但那句没有听完整的话,却无端让她十分在意。
幸村精市在说什么呢?
发现绪方唯能够隐约想起上个周目的记忆……难道是在说“你怎么能够想起来”或是“你怎么想不起来”这样的话吗?
可是当时幸村精市复杂的表情,让绪方唯直觉答案并不止如此。
清晨静谧的曦光与悠长的风交织,对面房子的大门从里面被推开,柳生比吕士背着网球包,习惯性地抬起头望向二楼窗户,正对上女生若有所思的视线,他的脚步停顿下来。
“早啊,比吕士。”
绪方唯转头看了一眼房间的时钟,感叹,“你的时间表还真是一分不差。”
“但是你今天比平常更早。”
“被一个梦惊醒了。”
“是噩梦吗?”
“……”
绪方唯露出沉思的表情,她不知道该如何评判记忆中的任何事情、以及那些她无法体会的感情,脑海里一瞬间闪过许多画面,最后定格在那场声势浩大的雨。
可惜那场雨到底没有真实地落在绪方唯的身上。
“不能算噩梦……”她笑了笑,回答柳生,“是一个很特别的梦。”
“那就好。”
柳生比吕士冷淡地总结。
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竹马一如既往对许多事情都漠不关心的态度,在这个被异常包围的学校里,反而让她非常安心。
“不耽误你去晨训了,路上小心。”
“嗯。”
“放学等我回家。”
“……”
她解释,“我今天要帮切原补课到你们结束训练。”
“嗯。”柳生神色平淡地答应下来。
普通又平淡的日常里,时光往前迈步。
偶尔注视着切原赤也咬着笔头,跟习题较劲的模样,绪方唯会想起那句“赤也跟你很像”的评价,当时的她不明白,现在却有些理解幸村精市的意思。
切原赤也不像柳莲二那么敏锐,也不像丸井文太那样能够把握人心。
几乎强制的相处里,他甚至没有深究缘由。
大多数时候,他的脑子都被“这题是什么?”和“这题又是什么?”这种单纯的问题占据,他望向女生的时候,目光里总是坦坦荡荡的、属于少年的活力,不管是困惑还是生气。
他不像这个年纪大部分青春期的男孩子一样,热衷于偷偷打量隔壁班漂亮的女生,也不在意什么是“喜欢”。
……
至少,现在还不在意。
随着时间推移,绪方唯渐渐完整回忆起从那场暴雨后开始的故事——在外人看来值得称羡的感情,但从那段故事中抽身后回头看,对她而言,也只不过是普通的画面。
回忆与现实交织的空隙,她偶尔会想起在医院的幸村精市。
如果这就是幸村希望她想起来的事情,已经拥有这段共同记忆的自己,或许应该告诉他结果。
午后刚刚下过一场雨。
按照记忆,她找到幸村所在的住院部。
地面上还残余许多坑坑洼洼的积水,在雨过天晴的明亮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绪方唯绕过小水洼,顺着护士的指引,看到正在花园里被小孩围绕的幸村精市。
不管在哪里,少年都很受欢迎。
他坐在长椅上,微微侧头跟一个小男孩对话,走近后,隐约能听见他们正交流的无聊内容。
“为什么爱子今天不能来跟我玩呢?”
小男孩的声音显得有些生气,而幸村始终是那副带着微弱笑意、很难分辨是敷衍还是耐心的态度。
“因为她要去学校上课。”
“她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吗?”
“好朋友也要上学。”
“可是千绘子就能每天跟我呆在一起啊。”
幸村露出思考的表情,片刻后他诚恳发问,“千绘子是谁?”
“我养的小乌龟。”
“……”
在记忆中,幸村精市少有这种哑口无言的瞬间,这让在一旁目睹对话的绪方唯有些想发笑,她正要上前,又听到男孩困惑的声音。
“爱子为什么不能跟千绘子一样呢?”
幸村精市沉默了一下。
那是一种让绪方唯觉得熟悉的沉默表情,出现在记忆中他注视着自己的某个瞬间。春日的光线变得模糊,恍惚间耳边出现隐约的蝉鸣声,以及熙熙攘攘的街景中热闹的背景音。
“因为她是……”
幸村精市缓慢地说。
脑海里那根被攥紧的弦,失去了控制。
梦境中始终无法想起来的画面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甚至能够听见幸村精市在开口前,轻轻的叹息声,他独自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
时光仿佛逆着人潮方向倒退,恍惚间,此刻的绪方唯正站在当时的幸村精市对面。
【“你怎么能……”
他质问的声音由远至近,跨越时空的界限,一字一句地敲在耳膜上。
“绪方唯,你怎么非要变成一个人?”】
此时此刻,站在暖融春光下的绪方唯,几乎错觉般地听到幸村精市潜藏在那句质问后、往更黑暗的深渊里隐没的含义。
他当时是否在想——
你应当是一个角色、一场幻觉、一种执念。
无论如何都好,
你怎么能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令人心悸的画面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清晰。
【烦嚣的风吹拂过盛夏。
在原地呆了一会儿,察觉到异常的绪方唯往他的方向走去。
“你怎么啦?”
女生站在他的面前,神色好奇。
“……”
对上女生漫不经心的天真表情,他沉默了许久。
“如果你是一个人的话,”幸村精市凝视着她,即使明知道此刻得不到答案,但他仍然轻声问,晦涩的目光仿佛要透过她看向别的什么人: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
时间与记忆从指缝间流过,那阵惹人厌烦的风却没有止息,错觉般地穿越了透明的屏障,抵达此刻。
呼吸仿佛被谁扼住,远处的钟声响起,女生像是忽然被惊醒,她蓦地转身,顺着花园小径直直地冲出去,在经过旁人时,肩膀撞上对方,那一瞬间的痛感让她稍微找回一丝清醒。
“对不起。”
“——”
对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女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曲径。
直到跑出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渐渐被风吹散,绪方唯才停下脚步。
雨后的光线柔和,微风穿过摇曳枝叶,落在身上时,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头晕目眩中,她又想起幸村精市那个问题。
不知不觉间,无论是记忆中还是现在,她已经习惯重复却平静的生活。
那场暴雨中汹涌的感情,不能让她有丝毫触动。但幸村精市那句遗落在时光里、至今才抵达对象的质问,却能够在回忆起来的瞬间刺痛麻痹的大脑。
——我为什么不能是一个人。
绪方唯伸手抵着心脏的位置,总是与世事有所隔阂的女生,并非不知道自己缺失了某些重要的东西,只是她鲜少在意。但此刻,在这条无人的街道上,她缓慢地从记忆中回过神来,抬头望着远处城市的风景。
我为什么非要在这个往复循环的故事里扮演角色。
她有些茫然地想到。
*
真田弦一郎找到幸村精市的时候,后者正独自坐在花园的长椅上,视线落在遥远的某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