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谦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从四岁开始你就想……”阮玉璋停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两个字,“造反。”
“我跟柴筝被绑架的那一天,我曾亲眼看见赵谦杀人,一位艄公,无辜之人。这位艄公从来没有见过赵谦,也不会对赵谦产生任何影响,可能只是田埂上走过碰了一面,他就被杀了。”阮临霜叹了口气,“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在我们的陛下眼里,人命不过草芥,今日只是路上一位行人,他日会是谁?”
阮玉璋没再开口,他静静看着眼前的女儿——阮临霜单薄的身体里似乎能容万顷波涛,看起来不动声色,其实当中辽阔深远,捉摸不透。
才短短六年而已,阮玉璋突兀地叹了口气,想起来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爹,我不强求您今天就给我一个答案,但也不能拖地太久,”阮临霜的表情放松下来,甚至还轻微笑了笑,“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说完,她欠身又道,“女儿暂且告辞,不耽搁爹爹做决定。”
方才还咄咄逼人,这会儿又重新乖巧起来,阮玉璋目送着她出去,这才发现手边的茶还是温热的……阮临霜算好了能进口的时间。
柴与阮家的几位长辈是阮临霜最没把握的部分,他们并未见过赵谦株连三族时的嘴脸,更没见过多年后天下江山残破凋零的悲剧,他们狠不下心来背叛赵谦,至少单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不能也不肯背叛赵谦。
然而为将者,最怕疆土分崩离析;为臣者,畏惧百姓四下飘零,赵谦不只是一个人,更是这江山中的支柱,若被蛀虫啃咬,遭风雨侵蚀,腐朽不堪摇摇欲坠许多年,早已改了初心,那这支柱就不该留着。
阮临霜了解自己的父亲,所以开口并非以性命相要挟,她知道阮玉璋会想明白的,若她爹是个从头到脚糊涂的人,这朝堂早就大乱了,哪还等得到现在。
房间门是关上的,但阮临霜出去时夹在门缝中的一根头发却不见了,空气中隐约浮动着草药与山楂的味道,阮临霜眉眼稍弯,推开门的同时说了声,“我回来了。”
柴筝好久没有听到阮临霜的声音,刚刚还坐在书桌上晃腿,门口刚有点动静她就扑了上去,等阮临霜露面时,柴筝一把搂住脖子直接在阮临霜的颈间蹭了蹭。
“……”夭夭一瞬间觉得她两就像表达亲昵的猫。
阮临霜伸手在柴筝背上拍了拍,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是夭夭吵着要来,”柴筝还是同她靠得很近,过一会儿又道,“我在外面绕了大半个时辰才找到破绽……你放心,没让人发现。”
柴筝这装可怜的功夫越发精湛,连夭夭都差点没听出这句话里面的破绽,可惜小巫衡旁观者清,就是知道柴筝这句话里有艺术加工的成分。
“我可是在校武场见识过你的身手,”阮临霜亲了亲柴筝的头顶,“你现在若想绕开我家门口的那些耳目,不过举手之劳,我自然放心。
“……”柴筝好不容易装次乖巧,还被当面戳穿,她嘀咕一声,“你也别那么放心。”
说完,柴筝又觉得不甘心,露出虎牙在阮临霜的唇边磨了会儿,最终却没舍得咬,只是轻微吻了吻,羽毛拂过一般,令人痒痒的。
阮临霜像是没有察觉到柴筝这些小动作,她抬起眼睛,打量了夭夭一番,见小巫衡的眼角还红红的,应当是哭过,便问,“怎么了?”
“路上风沙大,被吹得。”夭夭连鼻音都很重,可偏偏嘴上要逞强。
“小巫衡,你这可是不打自招哦,”柴筝手里搂着阮临霜,闻言转身看着夭夭,“可没问你眼睛怎么了。”
夭夭恼羞成怒,“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我乐意说眼睛!”
第119章
胡闹归胡闹, 阮临霜知道柴筝行事有分寸,这种时候若非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来见自己的。
而令柴筝“万不得已”的原因十之八/九与夭夭有关, 所以小巫衡才一脸刚刚哭过的表情。
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了?”
夭夭鼻子发酸,她怕自己开口就有哭腔, 于是半晌没有说话,反而是柴筝叹了一口气道, “夭夭不知道自己是该回木桑做自己的大祭司, 还是留下来过些安生日子。”
夭夭虽然是木桑人, 但她自出生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 长这么大, 一直在被克勤王追杀, 就连她仅剩的一点利用价值都不放过, 现在的这双眼睛夭夭都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的东西,里面包含的花招可太多了, 倘若禁制有实体, 夭夭怀疑自己得全身写满文字。
她是一个流浪者,不管木桑还是大靖,都不是夭夭真正的家。
“其实,关于这件事的答案,我已经想好了, ”夭夭小声道,“我要回木桑去,我只是要跟你们好好告个别。”
“真的要回木桑去?”柴筝并不觉得惊讶,夭夭虽然任性刁蛮,护短还怂, 但这丫头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
夭夭所经历的感情与凡夫俗子的并不一样,也就使得小巫衡总是能做出更好的选择,柴筝只是要确定一遍……在这种问题上,后悔要趁早,一旦踏上回木桑的路,夭夭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小巫衡再厉害,也就短短一世几十载,柴筝不希望她有所遗憾。
“回去了,”夭夭笑起来,她是有梨涡的,浅浅两个就在嘴角,“木桑也是这天底下的一部分,等我将木桑走遍了,江山也安稳了,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再看看大靖,看看北厥,看看自西向东,从南到北无数风景。”
“阮姐姐,”夭夭继续道,“你要同柴筝好好的,乐清……”她还是没有习惯叫“爹”,只是觉得有些别扭,略微停了下,又道,“乐清将你们留给我是神谕,只有在你们身边我才能真正的了解自己并长大。”
这份礼物是双向的,乐清将天底下最厉害的巫衡交给两个小姑娘的同时,也将两位小姑娘交给了夭夭……若是彼此未曾相逢,柴筝可能真的早就死了,阮临霜也会随之而去,至于夭夭,也不知是成了克勤王的傀儡,还是继续流浪。
夭夭的生命里,总得有一些美好的东西,多年之后回想起来,才不会觉得这一辈子如此苦多。
小巫衡说着,拉起柴筝的手覆盖在阮临霜的掌心上,柴筝顺势一扣,便将小阮牵紧了。
随着柴筝这小小的动作,夭夭眼睛外层的一圈红色又隐隐显现,即便看了多次,柴筝还是觉得木桑大祭司独有的这种瞳色有些过于绚烂了,就像是燃烧生命才能成就的绝色。
在双眼的影响下,夭夭出神良久,随后红光落潮般散去,夭夭退后半步,手扶着桌案喘了好几口气。
她那双眼睛似琉璃制品,即便颜色恢复了正常,仍是给人一种目光与表情脱离的感觉——夭夭显得很慌乱,但这双眼睛却冷静平和,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
柴筝看小姑娘喘气喘得整个人从两颊开始苍白,赶紧伸手捂住了夭夭的口鼻,而阮临霜则倒了一杯水,片刻之后,夭夭的呼吸速度才缓下来。
她眨着眼睛将水杯接过,整个人还有些颤抖,杯中水因此泛着清浅的涟漪。
柴筝与阮临霜面面相觑,当初夭夭看见柴筝“死了”都没这么大的反应,刚才这一番是遭遇了什么?
又过了好一会儿,夭夭才算恢复了正常,她的眼神落在柴筝与阮临霜垂落的指尖上,片刻之后夭夭才道,“我看到了什么并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一段未来中,你们会得偿所愿。”
夭夭勉强笑了笑,“至少我们当中有人能够得偿所愿。”
小巫衡这话说得很不对劲,阮临霜的眉心一蹙,“我们能够得偿所愿,你呢?”
夭夭低着眼睛,“命运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天平,我与你们不在同一端。”
夭夭太了解这种非此即彼的选择题了,当事情发生时,将会同时导致无数个因果,不只是柴筝与阮临霜的命运,自己的命运,就连这天下人的命运都在因果中。
夭夭看见的未来有些可以更改,有些不能,无数因果延展而去却只生出了两种未来,她们三个人像是不能共存的水与火,天平上的砝码永远不能达到平衡的状态,总有一方失序。
也就是说,必须有人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