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临霜道,“谢谢你。”
老爷子叹着气,将土地庙里多出来的两具尸体拖拽到了角落中,然后盖上一层薄薄的稻草,最好有路过的人能看见,这两天温度高,若是腐烂了渗进泥土砖墙中,气味散不去,这土地庙恐怕以后就不能用来挡风雨了。
至于艄公……老爷子蹚着水,在庙外不远处找到了。
等到雨停,老爷子将他完整的放在小船上,随后掏出两锭金子藏在尸首下,照他所说,艄公死后,他的家人会有一个富足安康的生活——
艄公娘子拿到这两锭金子后,会在长安城中开个卖布和香料的铺子,以后他们的儿子还能中榜眼。
处理完这些,天刚刚暗了下来,一老两小在长安城的郊外身无分文,柴筝皱着眉打量了一番老爷子。
木桑国的大祭司很难培养,每年药缸里泡百八十个孩子,十岁之前淘汰上几轮,最后能剩下的就一个。
当然这种类似绝后的挑选方式并不伤身,还有强身健体的功效,否则木桑国早就亡了。
最后的这根独苗自然珍贵无比,在木桑这种宗教与皇权共治的国家中,大祭司养尊处优,顶天会做个饭,要他一路乞讨去见那位“主子”,柴筝怎么都不相信。
她忽然觉得身负重任,这一路下来,说不定自己才是主心骨,靠卖惨成功抵达沿海地区……只是期间岁月漫长,她还想跟爹娘多过几年相亲相爱的日子呢。
第9章
老爷子从柴筝隔三差五的叹气中,约莫猜出了她的想法,于是蹲下来,伸手摸了摸柴筝的头顶,“不用担心,我们的人都在长安城周边的近郊分布。”
自从克勤王造反成功,属于祭司院的旧部立马撤出王城,一些仍留国内观察局势,另外一些则带着年少的太子和巫衡罗远渡,暂时隐匿在大靖之中。
老爷许多年前就算出了柴筝跟阮临霜这两个变数,只是这神谕指示远不如往昔清楚,而且不管怎么卜算,前途都是一片渺然,无形中蔓延出数道路径——
他这辈子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以至于老爷子慌乱过好一阵,也因此不敢随便掏出这张底牌。
只是而今,他跟所谓太子都成了无国可归的人,破釜沉舟之时倘若还瞻前顾后,那真是活该被人捻成丧家犬。
“老爷子,我想问你件事。”阮临霜一手拽着巫衡罗的衣服,一手拉着柴筝,深一脚浅一脚的在路上走。
巫衡罗的步伐迈得又小又慢,他心里应该是有个目的地的,并且不远,否则就这个速度,一天一夜都前进不了多少。
他这几个时辰跟阮临霜说话,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出乎寻常的思维逻辑,因此回道,“你问吧。”
“书上说,木桑国神权与皇权共治,皇权主管刑、兵和吏制,神权主管财、礼与工事,这百年来战事繁多,所以皇权稍胜一筹。但克勤王想要上位,必不可免要恢复神权,否则就算他有野心独揽大权,信徒们也不会答应。”
阮临霜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有些气喘,她咬牙跟着巫衡罗,又道,“您老是独一无二的,克勤王要用谁来取代您?”
老爷子因为这番话脚步踉跄了一下,他停了下来,身后两个孩子对身体的控制能力比不上成年人,一个连一个地撞在他小腿上。
柴筝裤脚向下已经被淤泥淹没了,一点也没有刚被绑架时精致娇贵的影子。
阮临霜比她好上一点,但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反正两人一并灰头土脸,此时若是哭喊着卖身葬父,恐怕连自己亲爹都认不出来。
“我也有一个女儿。”老爷子忽然道,“我与她分离时她已经怀了孕,而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阳光扣扣索索在云层中掀开半指宽的裂缝,老爷子血红色的瞳孔得益于这点光芒,轻微地收缩了一下。
“她与你们一样,这一生掩藏在迷雾中。或许是因为与我的血缘相关,或许她会是下一位巫衡,又或许当她落入克勤王之手,命运就已经生出枝杈,不是我能预测的。”
老爷子不甘心地摇了摇头,“若是我双瞳圆满,就能窥破所有天机,可惜历代巫衡只是神谕传达者,目前为止,已经出现你们三个我无法窥伺的人了。”
老爷子虽然说着好像很无奈,其实心中跃跃欲试……当了一辈子全知全能的大祭司,偶尔被细沙蒙了眼,反而更生出与天斗的豪情。
淤泥地上三个人,却有三种不同的心思。
柴筝捕捉到的信息是还有第三个人跟她与小阮一样,她自己是重生而来的孤魂野鬼,与小阮有大半生挂钩,相互影响之下,老爷子看不清也正常。
但那怀在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又是什么情况,难不成是哪位故人死后投错胎,竟比自己还晚出生几年?
柴筝忽然双手合十向上天祷告,“拜托是我爹或娘。”
掐指一算,能做自己亲爹娘异父异母的姐姐,何乐而不为呢?
结果只有阮临霜一个在忧国忧民。
因为木桑国与大靖毗邻,所以本国内有很多史书将木桑国上上下下摸个底掉,阮临霜还读过一本《宫廷秘史》,连皇帝睡觉时的屁股朝向都有详细讨论。
秉承着求知精神,阮临霜还真花了三个晚上研究这件事。
而现在,克勤王基本已掌握了木桑国内所有的兵权,祭司院也在战火中受到波及,他只要扶持一个傀儡,然后独揽朝政,如果书上所记属实,克勤王甚至可以率军以保护为名,长期占领祭司院。
只要不妨碍国民的信仰和祭典,他们才不管你是权利制衡状态,还是一方独大。
克勤王现在唯一缺的就是木桑圣物——雀玲珑。
大概是因为这老弱病残三人组在路上耽搁的时间太久了,接应的人有些等不及,远远柴筝就看见了几盏飘飘忽忽的灯笼。
刚下完雨,湿气很重,周遭还时不时有风,灯笼纸映了潮,光芒被压得十分昏暗。
这些打灯笼的人虽然穿着中原服饰,有些习惯却跟老爷子相似——
时不时抬手扯一下领子,将原本就宽松的叠领往下扯得更咧,几乎到胸口了。
木桑国全年天气潮湿且炎热,民风又彪悍,除了参加祭奠时,需要穿些隆重复杂的礼袍,平常的服饰就没几块布料,因此不习惯大靖这种严严实实的君子作风。
“大祭司!”
人群中带头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昏黄的光没有落满他的正脸,柴筝抬头踮脚,也只看清他的口鼻以下。
老爷子眼里终于盈满了笑意,他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挥了挥手,那年轻人便火急火燎地跑到他面前,裤腿都卷得老高。
看他的样子是生怕大祭司回来打个招呼就转身告辞,靠给人算命在大靖站稳脚跟甚至发家致富,从此不管木桑国那堆破烂事儿了。
“怎么耽误这么久……”少年打着灯笼将老爷子从头到脚观察了一遍,“中途遇到何事?身上竟还沾了血?”
“一些小事。”老爷子笑了笑,他从背后将柴筝与阮临霜两个人推了出来,先介绍道,“这位是我们木桑国贤夷太子,而这两位就是卦象中显示的魁星。”
魁星又叫长命星,在木桑国内是垂挂在神树正上方的一颗启明星,就算是大白天,只要阳光不够炽烈便能模糊看见。
但这颗星日渐黯淡,据说已经有近二十年没有出现了,阮临霜也只是在书上读到过。
贤夷很明显地僵住了,他手中的灯笼摇摇晃晃,四周黑暗倾平生之力侵占他的视野,麻木和寒冷沿指尖攀援,以至于灯笼中的这点光亮杯水车薪,救不了即将绝望而死的人。
柴筝当然知道贤夷在担心害怕什么,然而她这个人就是有点恶劣的性子,这时候还非要凑上去抱住贤夷大腿,仰着可怜巴巴的小脸,“哥哥,我想吃糖。”
贤夷看着两岁开外,走路都走不稳的奶娃娃,差点哭出声来。
从如狼似虎的克勤王手里夺回王位,对此时的贤夷来说已经加倍困难,偏偏大祭司算出的转机还是两未断奶的毛孩子,难不成是要他将人一绑,架在投石器上朝克勤王砸过去,一个不行砸两个?
“你别吓他了。”阮临霜将柴筝从亡国太子的小腿上扒拉下来,最后自己恭谨地行个礼,“太子殿下,如果你想复国,最好还是依靠自己的能力,所谓算命……我觉得不太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