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不管怎样,他必须以十二分的努力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上午十点登船。
不知道是对方已经放弃,还是因为这几天的不安分,英警加大了巡查力度,总之一行人一路平安地到了码头。
秦秘书一瘸一拐地来送行,带来随行的两个年轻技工。
“这是?”苏文谦很警惕。
“技术人员,接收设备时他们得去检查”胡老师解释道,又低声道,“洋鬼子精得很,我得防着他们给我老旧报废的设备,这两人都是远房侄子,靠得住。”
“还是胡老板考虑得周到。”苏文谦点头,“我们上船吧。”
“等一等。”胡老板还是不走,转头对秦秘书说,“你给我找的人呢?”
“快了快了。”秦秘书看了看腕表,“说好十点一刻到,他会准时的。”
说着,远远有人走过来,一身考究的法兰西羊绒浅色西服,衣角随着步伐翻飞。
他打着灰色的领带,手里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藤箱,走得不急不徐,面上是让人舒适的微笑。
“您好,我是翻译官,尉迟青山。”。
苏文谦面色铁青。
对方与每个人逐一握手,很自然地走到苏文谦面前,伸出手,礼貌得无可挑剔。
“你好,尉迟青山。”他大大方方地看着苏文谦,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腿末端垂挂着细银链,胡子也修得整整齐齐恰到好处。
苏文谦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苏,文谦。”他勉强抬了胳膊。
粗糙的茧擦过手指,掌背包裹上熟悉的温度,干燥有力。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有个人拼命拦下了家破人亡一心寻死的少年,并从此牵着他,走过了悲伤愤怒彷徨艰辛,一路走向了新的生活。
那只手,是同样的干燥有力。
“从来都是我说了算。”
来人微微弯腰,在苏文谦耳边低低地说。
☆、第 6 章
这天的风无比温柔,天空是深邃的靛青色,几只海鸥高高地盘旋在头顶,高亢的叫声拖着尾音一直扎进浪花里。
低沉悠长的汽笛声中,纯黑色的巨轮振动起来,船首渐渐翻卷起浪涌,舔舐着新漆的“圣玛丽亚号”这几个字花体字。
甲板上堆着刚刚吊上来的货物,几个劳工正在喊着号子搬运,下等仓里的人群还在高声互换同伴寻找自己的铺位。
这一切响动都没有打扰到第三层的上等仓。
苏文谦从胡老板的房间里出来,礼貌地关上了门。这是一艘英籍邮轮,上等仓装潢得相当漂亮,胡桃木包裹了全部墙体和地面,没有一丝钢铁的冰冷味道,反而像是某个高级饭店的套房。
这间屋子在走道最里面,靠外只有一排很小的圆形舷窗,总之看起来很安全。
嘱咐了胡老板不要随便走动之后,他就留下陈超在门口警戒,让红梅休息去了。他自己受过专业训练,能在几天不睡觉的情况下保持清醒,但是其他人不行,绷紧了好几天,也该轮换着休息一下了。
挨着胡老板的是翻译官的房间,刚刚在房间里跟胡老板闲聊,听他表扬了一通这个翻译,说什么出生书香世家,早年留学英国后又求学法国,如何如何博学多才,听得他脑仁突突地跳。
看着这扇门,他觉得心情有点复杂,想了想,还是决定自己出去透透气,顺便观察一下环境。
没想到路过的时候,门开了。
“苏保镖,出去啊?”开门的人已经脱了外套,只穿着衬衣马甲,很随意地靠在门口,仿佛闲聊。
苏文谦站着看他,不太想接话。
“哦对了,苏保镖,你们胡老板的通关手续刚刚放我这了,你要不要进来拿给他?”对方漫不经心地亮出一个很厚的牛皮信封。
苏文谦的脸立马就黑了,“我怎么不知道他把手续给过你?”
“刚才嘛。”他用信封轻轻地拍着大腿,侧身让出门口,歪了歪头,“进来。”
苏文谦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进门张望了一下,果然跟胡老板的房间是一模一样的布置,只不过这边的行李更少,显得空旷冷清。
“过来坐。”对方大剌剌地坐下,拍拍屁股旁边的沙发。
苏文谦冷着脸坐到对面,“你把尉迟青山怎么了?”
“还能怎么样?打晕了扔在后备箱里。”他看了看手腕,“现在差不多该醒了。”
看苏文谦不说话,又加了一句,“后备箱没关死,他能自己出来。”
苏文谦还是不说话。
“你别瞪我。”池铁城眯着眼睛看他,“我杀了你喜欢的女人,你毁了我在保密局多年的经营,我们俩早两清了。”
苏文谦气得牙痒痒,心想为什么他每次说出这种无耻的话时都那么坦然又自信。
想起欧阳的脸,忍住跳起来给他一枪的冲动,他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两清?做梦吧你。”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他又说。
“行行行,你恨我一辈子吧,我就在这里。”池铁城拍出一把枪,从桌面上滑给他,然后仰面靠到沙发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出意外的话,这船还要航行三十五天,不如现在就崩了我,免得你天天看到我都是一副要杀人的表情。”
苏文谦面色僵了僵。
“我现在可是赏金猎人。”池铁城又说,“帮你是要报酬的。”
苏文谦赫然想起昨天晚上,突然就很后悔,后悔到恨不得回到昨天晚上勒死自己。
他现在根本不想跟这个人有任何交集。
屋子里就陷入了沉默。
池铁城毫不在意,“我只看到你带了两个人?”他问。
“还有一个受伤,不适合再参与行动,就留在香港做点后续工作。”
“我猜,你让他想办法把昨晚死的那个弄回去?”池铁城摸了摸胡子。
苏文谦点头。
“妇人之仁。”池铁城无奈地摇摇头。“两个人可不算多啊,你想怎么布置?”
“轮换贴身。”他说。
池铁城又点点头,欠身把桌上的枪捡了回去别在身后,开门出去了,他说。“睡吧,我看会儿。”
苏文谦知道他看出来自己几天没睡觉了,就算是经过训练,也仅仅是保持清醒,疲惫还是会累积的。
他们从前就是这样,交流起来不需浪费什么口舌,一个关键词对方就明白了全部。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了自己。
苏文谦心情复杂地四处看了看,还是决定迅速躺上了床小眯一会儿,他得抓紧时间休息,尽可能地恢复体力和精力。
这一觉又深又甜,似乎梦见了很多过去的事情,又什么都没记住。
他猛地坐起来,只见屋子里漆黑一片,耳边只有海浪的声音,一点星光在舷窗里闪闪烁烁。
抬手看表,居然已经凌晨一点了。
他从来都刻意保持着又浅又短的睡眠,尤其是出任务的时候,今天怎么这么反常?他惊讶着,一边穿外衣一边开了门。
胡老板门口的岗哨换成了红梅,看来陈迟已经去休息了。
红梅看他从翻译官的房间出来有点惊讶,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什么都不说,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通道外面是不大的平台,他四处观察着走到栏杆前,向下看,前甲板上的箱子已经不见了,浪有点大,一些水花溅上了甲板,东一块西一块的,反射着清冷的天光。
最前头的栏杆上远远地倚靠着一个人。
苏文谦慢慢从楼梯走下去,他的脚步很轻,即便是钢制的楼梯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走近了,看见一缕淡淡的白烟从背影前飘起。
“醒了啊。”对方还是背对着他,但显然很早就发现他的靠近。
他惊异于对方手指间的香烟。
“你以前是不抽烟的。”他说,“你自己说的,杀手不能抽烟喝酒,长期抽烟的味道会让人容易被发现,喝酒会扰乱思维和动作,你还不让我碰。”
“也不常抽。”池铁城在栏杆上磕了磕烟嘴,一弹指,丢进了漆黑的夜。
他们一起看着那个小小的火星一闪一闪地远去,最后湮灭。
“无所谓了。”池铁城说,“我也没有保密局的任务了,现在接的单子挺简单的,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做甜点,什么巧克力泡芙,葡式蛋挞。”
“你真的在做甜点师?”苏文谦还是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