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的杀意,飘散空气中,淡薄而锐利,灿烂在月色之下。
“若风大侠真去了天柱山,你打算怎么做?”李星河转首,视线缓缓扫过关雩风,最后定在风文如的脸上,一字一字缓缓问道:“亲自推开那扇门,亲手杀了内中昏迷的关雩风,再栽赃嫁祸?”
闻言当下,镇定自若的风文如,心绪在瞬间有了难得的激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道:“自然。”
意料之中的答案,李星河不觉意外,再问道:“你是怎么擒下关少侠的?下药?”
风文如点头:“今早我在给关公子喝的茶里下了迷药,然后联合冥殿人马,悄无身息地将人送到风辰逸的房里,排布好一切,只要那扇门被推开,安置在内中的暗器就会发动,他必死无疑。”
“若顺利进行,那江南大侠风辰逸便坐实了梅花剑客之名,毕竟他是为数不多,能做到在十五日内来回南北两地杀人的人选之一。”李星河笑了一笑,不吝称赞,“环环相扣,一步步操纵出自己想要的局面,真难想象你的年纪还这样轻。”
“可这一切都被你看透了,一招就断了我所有的后路,瑶城七子果然名不虚传。”风文如同样感慨,他的语调很轻很柔,就仿佛那三月的春风,甚至带着一点江南的水意。
此言一出,周遭众人纷纷怔住,下意识都朝李星河看去,眼中的震惊肉眼可见。
瑶城七子,有那么一瞬间,李星河的目光抖得厉害,但须臾之后,他又笑了起来,喟叹道:“都是过去的称呼了,你不提起,我都忘了。”
风文如同样笑了,嗤笑:“前尘往事,岂是说忘就能忘的?”
李星河并不赞同:“一个人能背负的东西是很有限的,而怀念太危险,要走下去,就得适时忘记一些,抛弃一些。”
风文如静静听着,静静看着,面上神色尽数敛去,良久,他道: “可我忘不了。”
随话出口,那个温柔的,宽容的,眼睛里充满感激的风家大公子终于彻底消失了,眼下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
难以解读,却有无懈可击的另一个人。
李星河叹息:“你太执迷了。”
“执迷?”风文如惨然出声,“这世间何人不执迷?便是看起来最光洁无尘的人也有污秽不堪的愿望,若非如此,武林同盟何以瓦解?”
李星河一时无言,焦灼的氛围助长了往事如潮汐般漫上心头的嚣张,令他恍然了短短一个瞬间。
在这期间,风文如悲愤再道:“为什么牺牲的总是我家的人?为什么我们一定要为了别人的幸福放弃自己的幸福,太悲哀了,这样的人生太悲哀了。”
“阿文。”沉默良久的风辰逸闻言,不觉跨步上前,意欲靠近风文如,但对方所说的一切风辰逸都无能反驳,最后只能缓缓顿步停下,“是父亲对不起你们。”
“是啊,对不起我们,我知道,你的内心是歉疚的,我明白,我懂,你从来都知道自己是对不起我们的,可那又如何呢?”看着面前之人,风文如笑了,笑得恣意,笑得讽刺,薄薄的唇深深地勾起,明净的黑眸倒映着风辰逸的面容,那副样子,令观者不寒而栗,“可到最后,你还是会选择成全大义,抛弃亲人,不是吗?”
风辰逸闻言沉痛,但他无法否认:“是父亲对不起你们,但我只能这样做,这武林若再度陷入混乱,那将是无数人的人间地狱,我不能坐视这种事情发生。”
风文如:“所以你就选择牺牲我们!”
不过短短几个字,却是一字一顿,像是随着心头涌现鲜血运送到舌尖,再轻轻地吐出一样。
带着渗人的温度。
说不出的憎恨,以及说不出的眷恋。
他怎么能不憎恨?
当年,若非风辰逸插手江南水路之事,他又怎会被人绑架?
若风辰逸能早些赶到,哪怕只是一刻钟,他又怎么会被人斩断手脚经脉。
但是,他又怎么……能不眷恋?
那是他的父亲啊,他从小便发誓要成为如他一样的英雄。
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毁在了八年前的那个寒夜里。
“为了拯救这天下更多的人,少数人的幸福就可以牺牲,少数人的悲恸也可以无视,哈哈哈哈。”悲戚的笑声,风文如的言语里莫名的带着一股疯狂,“风辰逸,其实你才是这天底下最自私的人,你根本不配为人父,可我为什么会是你的儿子?”
风辰逸嘴唇颤抖着,无论如何都吐不出半个字来。
看着这样的风辰逸,风文如的眼神又变了,变得无比的同情。
可内心又随之生出一种残酷的快意来。
那快意是那么的浓烈,浓烈到完完全全盖过了其他情绪。
让他情不自禁地说了下去,一字一顿的,无比清晰的说了下去。
“你为什么会是我的父亲?”
“你不配!”
时移,月移。
月亮悄然躲到了云层之后,四周蓦地暗了下来,唯有几盏廊灯散发着幽幽光亮。
异常安静。
就在拨云见月之间,一人长身而出,目光空茫地望向风文如。
“可是大哥,就算你有意见,就算你不认同父亲的做法,你也不该……你也不该……”
风静如开口,他至今仍不敢相信今日所发生的一切。
早前他是那样迫不及待的想要去救自己的兄长,可是却被人告知这一切都是他兄长的算计。
不信,当然不信,风静如甚至因此对李星河动了手,没有人可以污蔑他的亲人。
没有人可以!
可当风静如真的在风文如的房中找到风眠霜的时候,这一切就由不得他不相信了,脚心冒出一股寒气,恍如藤蔓缠身,将风静如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但即便如此,风静如也还是不信,一定有什么误会,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大哥不会这样做,他也不可能这样做。
直到现在,风静如才知道,他错了。
是他错了。
他不该以为时间能淡化一切,他不该以为经过八年的时间,大哥心中的怨恨会有所减退,郁结仍在,恨又怎可能就此消失?
大哥的天赋,大哥的自尊,一向是他们兄妹几人中最强的。
原来大哥他,从来就不曾原谅过父亲。
有风吹过。
呜呜声在树梢间徘徊,如怨如慕,催人泣下。
风静如听着耳边不断呼啸的风声,内心从来没有这样乱过。
面对风静如的质问,风文如难以无动于衷,这么多年来,山庄和弟妹一直都是风文如最重视的人和事,他如今所做的一切说到底不过是为了终结绑架在他们身上的枷锁,这一次若非风辰逸为了南北联合不顾风眠霜的幸福,压下这最后一根稻草,那他也不会顺势布下这样一个局。
虽觉抱歉,但风文如并不后悔,他没有做错,他只是输了而已。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小院的四周在风文如话后便笼罩着一股凝重的气氛,除了野草与树叶摩擦的窸窣声响外别无其他声音。
就在此时,关雩风动了,只见他缓缓抬步,穿过众人,走到了风文如的面前。
这是关雩风第一次看到风文如藏在面纱下的脸,与他所想的样子其实相差不大,唇上虽略失血色,却仍掩不住那一段柔婉风情。
“风文如。”关雩风看着他,一字一字唤道,他出口的声音很平稳,但是风文如却看到了,关雩风的嘴唇在微微发抖,“那我呢?”
30# 有愧 唯有关雩风不能。
那我呢?
三个字。
出自关雩风口中的三个字,让风文如的心,翻来覆去,不可抑止地震痛起来,面上血色尽数退去。
檐下廊灯明亮,关雩风背对着灯光,暖融的色调笼罩在他的身上,竟衬出几分莫名的缱绻意味来。
风文如下意识别过脸,避开关雩风看来的视线。
他不敢看他。
在风文如所精心刻画的整个事件里,无论对谁,他都能毫不犹豫地说一句,我问心无愧。
唯有关雩风不能。
因为他是他计划里所必须牺牲的那个无辜之人。
不能否认的现实,恍如一口吞不下的腐蛆,却实实在在地堵在风文如的口中,漫溢出一股苦与涩交杂的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