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那么新奇让他开心。他知道那儿的羊会跳舞,鹿多得像老鼠,小动物都是白色的,唯有他,只有他。
他拼命去吸空气,时常眼冒金星,有时掬一把雪含在嘴里化开,等肚皮圆滚滚起来他就不吃了,后来他的肚子变得冰凉,再也无法给自己取暖,慢慢地,慢慢地,他也成了白色的,他爬过了黑岩石头,爬到了和候鸟比肩,朝着那太阳而去,永远永远。
天山顶上有一个五彩瑶池,五颜六色,亮亮晶晶,水面烟雾渺渺,美得不似人间。水深跟光舍后的那小水潭差不多,尚输舒舒服服的滑进去泡澡。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那水温温暖暖的,在里面好不惬意,眯着眼就要昏昏欲睡。
其中最神奇的,是这瑶池水竟然有治疗功效,能快速疏通经络,倍感精神抖擞,中气十足。一入水,酸痛一扫而光,冻僵的双腿也不觉疼了,扭扭踝腕,居然已经好了。尚输给自己泼一脸水,血肉模糊的额头都痊愈了,血气方刚从丹田处涌向四肢,不稍一会儿便满头大汗,浑身酥麻,比打上一套五禽戏还要过瘾。
“这是什么神仙宝贝水啊!”尚输撒着欢,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扑腾着,他玩的酣畅淋漓,放声大笑,他本该如此,无忧无虑。
今天是九月九日,人间的重阳节,要登高。尚输现在已经登上最高峰了,身边只有凌冽的寒风。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要是能把你带回去多好啊,给你养点王八泥鳅,莲花荷花什么的,功成名就在捕虾抓蟹,我在岸边烤鱼,尚关在你头上荡秋千,这样,就能回去了吧。”尚输对着瑶池说,满是怀念,利索的起身穿衣,一身叫花子装扮。“夏日泛舟,冬日冰嬉,这是你在天山上永远也不知道的人间。”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他现在瘦得连衣服都撑不住了,还是小小一只,嘴唇恢复了些许血色,鼻尖挂了白霜,两只耳朵动了动,长长的毛发遮了一半闪着星汉银河的眼睛,风尘仆仆盖不住的少年气,灵动得彷佛误入凡间的仙子。
乌云从四面八方聚到了一块,霎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尚输从容地抱腿坐在天山顶,俯瞰苍生。这条路我走了七十八年,这座山我爬了二十二年,加起来就是一世了。
他长舒一口气,不急不躁,原来在顶峰的感觉是这样的——心旷神怡啊。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天,你听到我说话吗?”他默默等着什么,雨越下越大,雷也越大越大,乌云在这里扎了根,大风都刮不走。天第一次变得黑乎乎,笼罩了整座天山。
尚关在地下每天看到的都是这样的天吧,他叹息。式微,式微,胡不归?
“你要求什么?”突然,天上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我要尚关,活下去。他那倒霉命格都是你定的,我现在给他改回来。”尚输双手叉腰豪言壮语,又看着漆黑的天絮絮叨叨,“你没事给人家整这么可怜干嘛,是不是缺德啊,会遭报应的你知不知道。”
“黄毛小儿,天劫都快要下来了,还是想想自己吧。”天来了脾气,话音刚落,一道雷劈中了尚输的脚下。
“怎么?这天劫还不是你下的,你就说答不答应吧。”尚输大声嚷嚷着抱头鼠窜,脚下生风,健步如飞。一道道闪电紧随其后,劈里啪啦地炸开,“我辛辛苦苦爬这破山为了什么,我找你容易吗!那三拜九叩够虔诚了吧,我给你磕了数十万个头呢!”
“不知天高地厚。”那声音显得无奈。
“天,你的天规死了。”我依旧不知死活的叫嚣我命由我不由天,“人定胜天,他要赢你,我帮他。”
天明显顿了顿,“天规上能答应你的请求,等你渡完自己的雷劫他也就能投胎转世,不再是紫薇孤星了。”
“好啊好啊,那你劈快点,劈完我还得找他去。”尚输乐呵呵的,停下脚步一动不动。
当初黄海剑只收了他的法力,功成名就说只要他的先根没毁就能重新修炼,总有一天能做回那个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日无边。
这个世上有无数人想要他的命,得不到就散播流言蜚语,拼了命诋毁他。也有人永远坚定无比地站在他那边,等着他回去。
‘我不是一个好狐子,更不是一个好老大,甚至不是一个好东西,可很多人都觉得我很好,我也开始觉得自己挺不错。’
功成名就还告诉他,用九条尾巴抵天劫,值。
从松针牢出来,他们依依不舍挥手道别,功成名就慢慢消失不见,尚输独自在原地站了很久。
还有团圆饭没吃呢,不能就这么被雷劈死了。
“禀告长老,我们已将狐族罪人日无边驱逐青丘了。”功成双手呈上一大片纯净无暇的青色。
“他的根基毁了吗?”座上传来慢悠悠的声音。
“是。”两道声音干净利索的答道。
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功成名就,硬是没从他们脸上看出什么,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
“行了,长老相信我们青丘的狐子不会欺上瞒下,你们两个,自己领罚去吧。”说罢,又闭上了眼睛。
闻言,名就幽幽望向坐在上面的人,“长老,德不配位,该当何罪?”
功成抬起头,抽出了断水刀。
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
第27章 朝生暮死 星火燎原
“我想用我剩下的命来换他一面,都拼尽全力一无所有了,总得让我亲眼看看他吧。”尚输气若游丝。
“你要是不换,能活到九千岁。”天放晴了,湛蓝湛蓝。
“可是我一个人活到九千岁多没意思啊。”
“就算让你再见到他,他也不认识你了。”
“我记得他,他也会记得我的。”
“你这又是何苦?”
“你看这天上的银河,在闪闪发光呐。”
维天有汉,监亦有光。
于是天就这样把他扔回了有尚关的凡间。
他如愿以偿见到了刚出世的尚关,粉粉嫩嫩的一团,他小心翼翼的看着,目光柔的似水,甚至不敢用手去触碰一下。
“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尚光。维天有汉,监亦有光的光。”
今生的尚关,现在是尚光了,投到了一个好人家里,以后就衣食无忧,快快乐乐地长大,名字里再也不会带孤了。
“小输来了啊,尚光不用等了。我们以后一直在一起,去哪都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尚输自顾自地说着,取出纸扇放在床边,“这是我送你的,别弄丢了。”
耳边此起彼伏着尚府新添男丁的道贺声,襁褓里的尚光熟睡着,小脸蛋一鼓一鼓,丝毫没有发现近在咫尺的男子。
尚输整个人都要化在婴儿的睡颜里了,这一瞬能永恒多好。脚步声越来越近,提醒他该走了。
“尚光啊,我要去静修几年,只能偷偷看着你长大了,我知道你一定比尚关好,一定。”尚输说着,满眼憧憬。
“我们去长安可好?”
“长安?”
“长安。”
这是我为前世的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我为今生的你,做的第一件事。
可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告诉你,说不定要讲上一辈子。
门被推开,狐狸消失,婴儿啼哭。
尚输用千年换来亲眼看尚光慢慢长大,看他读书识字,看他金榜题名,看他洞房花烛,看他富甲天下,看他儿孙出生,看他白发矣矣。
他只能用狐狸的躯壳远远地瞧上一眼便匆匆离开,有太多太多的虎视眈眈让他措不及防,自身难保,堂堂狐族的储君,过得那么窝囊憋屈。
仙基被毁后彻底变回了普通狐狸,因为受的天劫太多,那身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光滑青皮毛早已变得粗糙灰哑,尾巴也只剩光秃秃一根,他曾经也是那么爱美的一个少年郎啊。
尚输一直住在离尚光不过方圆二十里的荒山中静修。吃斋念佛,诵经撞钟。他满心感恩,阿弥陀佛,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