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自己震耳发聩的心跳声,仿佛要跳出胸腔去一般。他还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急促而粗重,竟也有那么几分嘶哑。
他知道为什么。
他害怕。他怕乔兮水受苦,他怕乔兮水同他当日一样,他怕乔兮水从此也恨他。
是的,他其实很怕。
他怕这世上唯一一个会笑着叫他师兄跟着他的人从此也对他冷眼相待,恨他怨他想让他死,说他贱种骂他疯子,于是他连最后一缕光都留不住,从此永坠深渊,无人缅怀,万人唾弃。
其实那些都无所谓。
他最怕的是乔兮水恨他。怕乔兮水看他时眼里不再盛着光。怕乔兮水也离他而去,朝他刀剑相向。
世人可以恨他杀他要他去死,但乔兮水不行。
他一边希望乔兮水恨他,一边又害怕这件事的到来。
他不想让乔兮水恨他。
他其实一点都不想。
“别找了。”
安兮臣闻声身子一抖。
是曲岐相。他不知什么时候从里头出来了,正笑眯眯的双手交叉于胸前看着他。
安兮臣明白决不能让曲岐相看出来任何蛛丝马迹来。于是他吸了口气,把所有的害怕囫囵吞了下去,直起了身子来,转头看向曲岐相。
曲岐相笑道:“我把他藏起来了。看你这样子,风枭真没骗我。”
他说到一半,眯成一条线的眼睛忽然半睁开,危险气息四散而出,道:“你好像,有了个很上心的人。”
安兮臣隐于袖下的手指尖一抖,他咬了咬牙,捏成了拳。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的抖,他尽量冷着声线,硬邦邦道:“没有。”
曲岐相却好似没听见他否定似的,接着笑道,“你这个样子,我很困扰啊。”
“我可没瞒着你任何事情。你却生了别的心思,还这么瞒着我,为师真的很伤心
。”
安兮臣一阵恶寒,表情十分难看,但没说话。
“怎么,我哪里说错了?”
“我没有师尊。”安兮臣道,“别恶心我。”
“怎么如此薄情。”曲岐相眉头轻皱,好似真的伤心似的,道,“又薄情又凶,不知好歹还骨头硬……难不成还要我提醒你,现在谁在我手上?”
安兮臣始终是个不愿服软的人。他听了这话脸上也没露出丁点哀求色彩。还是不说话,死死地瞪着曲岐相,但眼中红了几分。
曲岐相却觉得有趣,不由得嗤笑一声,颇为怀念道:“好久没看你这幅疯狗样子了。”
他话里的疯狗本应早已放弃了生。很久以前开始,安兮臣就真的像一具失了感情的傀儡。没什么表情,眼里如同盛了两潭死水,曲岐相偶尔去通过法术去看一眼,也只看见他抽着一杆烟醉生梦死,不说话,也不挣扎。
安静的等着魂飞魄散的那一天。
但今天,他头一次红了眼睛。
这条受尽苦难也不曾在他面前跪地求饶哭叫的疯狗,终于又一次在他面前红了眼睛。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好像还是锁魂的时候。
“……还给我。”
曲岐相歪了歪脑袋,好似没听见似的看着他,笑意在他脸上肆意张扬。他半睁开眼,道:“什么?”
安兮臣眼中猩红闪烁,周身竟电惊雷明。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恶狠狠地道:“让他出来!!”
曲岐相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人啊,确实有时候会在和某个人相关的事上会丧失一部分理智。”他笑说,“我理解你,但是你想用这个对付我,是不是急疯了?”
他说罢,轻轻一勾手指。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安兮臣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他便忽觉身上一麻,脑中嗡的一声。原本包围着他散之不去的那些暗雷忽的呼啸而起,直上九天。
那东西源源不断的从他身上翻涌而出,直冲天上。他感觉四肢百骸的法力都被抽了去,口中一甜,一口血噗地喷了出来。
随后,他双膝一软,跪到了地上,缓缓倒了下去。
他听见曲岐相在笑,听见这疯子刻意压住的低笑声。
然后,他听见这疯子兴奋地抖着声音说:“这是我给你的东西!你拿它来对付我?物听主人令!你忘了它是我的不成!”
似乎是为了印证曲岐相自己的话,那些升腾而起的暗雷忽然直直坠下,几声巨响下去,安兮臣背上洇红了一片血。那地方犹有暗雷环绕,砸出血的地方皮肉连着衣服,伤口处血肉焦黑,触目惊心。
这还不算,他脚上流出来的血更为惊心动魄。
他脚腕直到膝弯处都被砸的血肉模糊,隐约可见阴森白骨。
安兮臣遭此大难,却仍旧一声不吭,兀自咬着牙隐忍。
曲岐相对此情此景很满意,他伸手摸了一下结界,不知解除了什么东西,在安兮臣疼的脑袋一片轰鸣作响间,有道清明如明光的声音硬生生照了进来,朝他歇斯底里的喊。
“安兮臣!!”
安兮臣听见了。
他费力又僵硬的抬起头来,看见乔兮水就站在刚刚的地方,和他一样手贴着结界,焦急又害怕的盯着他看。
安兮臣眼前发黑,一片模糊,呼吸也困难地像是灌了铅。他想干脆就这么昏过去好了,但又有一股清明强撑着他。
不行。
那怎么行。
他的目光从乔兮水身上艰难地游移到曲岐相身上。曲岐相仍在笑,他似乎很享受眼前这种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的场景。
安兮臣恶心透了他,他甚至恨
不得自己早点死,哪怕灰飞烟灭魂飞魄散,但化成了灰,曲岐相也就再也抓不住他了。
但现在乔兮水在曲岐相手里。
安兮臣深吸一口气,咬紧了牙关,伸手撑住了地面,缓慢的、一寸一寸的、僵硬的,试图把自己这一身魂魄都将离去的残躯撑起来。
他又听见乔兮水在叫他。
“安兮臣!”他猛拍着结界喊道,“你别动了!你还能干什么啊!?”
安兮臣浑然不听,他一边费力的把自己撑起来,一边以一双通红的血眸盯着曲岐相,又一字一句的、费力地用声音都快发不出来的喉咙哑声说。
“……还给我。”他说,“我怎么样都行……”
“……把他还我。我已经跑不了了……你还要他做什么。你也知道了……”
他话说到一半,猛烈的咳嗽了两声,又咳出些血来,接着道,“……他又不是那乔兮水……!”
曲岐相一动不动,站着听他说完了话,才向前倾了倾身,颇为友善的道:“说完了?”
安兮臣大口喘着粗气,老样子恶狠狠的瞪着他。
“唉。每次都是这样,我还以为……”
他转头看了看乔兮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道,“我还以为这次把他弄过来,你多少能学乖点。结果还是老样子,把你骨头都踩碎了你也不会说一句软话。”
“不过也好。你要是那么容易就服软求饶,那也太没意思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反应才这么大。但是没办法啊,恨兮君。你当时答应我的事,一个都没履行。”
安兮臣闻言,似乎想辩解些什么,他抬起头来,沙哑道:“我……”
“你可不要告诉我关起来就算了。你当时答应我的,是废法力,毁元丹,锁在地下,让他学会如何……”
他说着,又笑着偏头看向乔兮水,一字一句道,“做一条像你现在一样,懂得跪伏的狗。”
第76章
曲岐相会说的话,乔兮水差不多心里都有个谱。
但这两句话他闻所未闻。
什么废法力毁元丹?谁说的?谁答应他的?废谁的法力元丹?把谁关起来?
他实在难以相信安兮臣会说这样的话,换个人在他面前他就能立刻明白的两句话,此刻竟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是安兮臣要把他关起来,要抽掉他的元丹废掉他的法力让他成一个废人。
是安兮臣。
可他又觉得不是。是与不是两股想法在他脑袋里绞成一团,使得他一片混乱。他又想试图捋一捋,但什么也理不出来。
就在此时,他忽然想起安兮臣不知何时开始就常常欲言又止。
他就是想说这件事?
……不会的。他又想,他师兄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安兮臣若有心做,若真那么冷血,那他乔兮水早在地下和一群骨傀儡一同长眠了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