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不用了,你拿回去。”
李敛看了他一眼,并不言语,接过碗来搁在身前,取了一块放进嘴里含着。
“……”
“……”
二人再度沉默下来。
自擦了许时,张和才将失了大半酒的帕子叠起来,斜眼道:“李敛,你不是想三爷死吗?”
“嗯?”
李敛一下没反应过来,嚼碎口中冰,咽下去扭头道:“甚么?”
张和才啧舌道:“你来帮我干甚么,你不是想我死么。”
“……”
李敛顿了顿,低头再捡了碗中一块冰含住。
她侧颜中不见表情,垂下的眼睑遮挡住了神色。
默然良久,张和才终听得她声调沉沉。
她低声道:“你不能死。”
“甚么?”
“……”
又沉默了许时,李敛慢慢地开口道:“张和才,你不能死。”
侧头看着他,李敛望进他的眼眸中。
她道:“你与我不同,你若死了,这世上便会有很多人失魂落魄。”
张和才愣住了。
李敛的声调平淡,可她话语中倾泻出的孤独磅礴肆溢,如大江大河般汹涌奔腾,裹挟住他的心腔,冲淡了他的憎恨。
幽北一把赤条条的神隐刀啊。
你从何处来。
你又往何处归。
张和才无所可解,张和才只能愣望,不能生言。
第二十三章
张和才的热症已退, 李敛便也不再多留。
话已说尽了, 拎着坛站起身, 李敛回头笑了笑,对张和才道了声“走了。”很快便转身走了。
张和才坐在原地仍是怔忪, 许时才反应过来,高声忽道:“哎,李敛!你丫的又偷王府酒喝!”
远处很快传来纵情大笑, 不刻随风而逝了。
第二日, 李敛教了夏棠一套新的基础功法, 随即离府了几日, 一直未回来歇宿。
来乌江还不到一个月, 她便已与城中诸个酒肆的柜台全都认识了一遍, 任她宿在谁家打了烊的桌凳梁间都可以。
在各个酒肆喝过一轮, 李敛终于被贺铎风遇上了。
华灯初上时, 贺铎风进门便见她坐在酒肆窗旁, 立了一立,和身后诸人言语一声, 他自行过来, 坐到李敛对面。
李敛看都未看他, 翻了个空杯倾进一杯竹叶青,贺铎风端起来一饮而尽。
喝过了酒, 贺铎风道:“七娘,你寻我何事?”
李敛有几分醉了,声调含笑道:“我不曾寻你。”
贺铎风道:“好罢, 算是我来寻你。”
李敛仍笑道:“你根本也不曾寻我。”
贺铎风叹口气,道:“七娘,你若有话直说便是。”
“……”
静过片刻,李敛盯着自己杯中的酒,影里映出自己的眉眼,还有藏在发际中的淡淡疤痕。
她低声道:“贺铎风,若不是你,我现在已该化作黄土一抔散去了。”
贺铎风道:“我知道。”
李敛道:“贺铎风,若不是我,你现下也不会带着伤。”
贺铎风道:“我知道。”
李敛微抬眼,望他道:“贺铎风,你我不是朋友。”
贺铎风一愣,道:“这我也知道。”
“……”
静了静,李敛道:“贺铎风,你实在是个顶混的混蛋。”
贺铎风苦笑道:“七娘,你自幽州随我入水乡,一路上骂得还不够吗?”
李敛也轻笑了一声。
片刻,她低低道:“贺铎风,我李七只是幽北邙山下的一把杀人刀,你认识我的时间太长了,我不习惯被别人当成朋友这么久,你的命也太沉了,我更不习惯背着这么重的东西这么久。”
贺铎风道:“七娘,我自救你命那一刻起,便从未想要你报恩,我也不需要你来报恩。”
“但我需要!”
李敛猛抬眸,她的视线又凉,又烈,血与肃杀泊泊流淌。
她一字一顿道:“江湖规矩,一报还一报。”
贺铎风的喉咙动了动。
深吸了口气,李敛重新垂下视线,盯着杯中酒道:“还有大半个月便是决斗日了。”
贺铎风道:“不错。”
李敛道:“自他开年放出消息,江湖铭谱上有号的弟兄便都已来了。”
贺铎风道:“看来是的。”
李敛道:“我前日刚听人说,这天下第一剑在下与你战书之前,早已杀了天下第一刀,现在这大夏除却他,便只有你这个天下第一义士了。”
贺铎风道:“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李敛道:“你在幽北替我挡了燕子总楼那一剑飞麟,到现下也只有七成功力。”
贺铎风道:“你高估了,到决斗日最快,我也只能恢复五成功力。”
李敛道:“但你仍要去。”
贺铎风道:“但我仍要去。”
李敛的牙忽然紧紧咬起来。
她嗤笑一声,狠盯着贺铎风道:“你知道你若是死了,我便要永远背着你这条命,永远背着这个恩了罢。”
贺铎风爽朗笑道:“我知道。”
李敛猛地站起身来,眼神如鹰狼般,她按着桌面,倾身朝贺铎风道:“贺铎风,我不喜欢交朋友。”
贺铎风仍是爽朗笑着。
他道:“真可惜,我喜欢。”
李敛的眼神仿佛要生吃了他。
她眯起双眸,忽轻声道:“贺铎风,你休想死在这乌江的怒水之中。”
话落李敛从怀中掏出一只银锭,剁地一声丢进了桌面,身影一闪,从窗中飞了出去。
李敛的怒火自那只银锭散出来,却并未在那收住,她一路发泄地奔逃,如道利影般拂过江南的杨柳,盛夏的鲜阳。
青砖裂瓦,绿水红墙。
她不待停歇的奔走着,直到喘不匀气,迈不动腿。
待停下时,她才发觉自己在喧闹瓦市的眺楼之上。
团坐在眺楼檐峰,李敛面对着熙攘众生相,揪紧自己的发,将面孔埋进双腿之间。
师父教过她很多事,师祖也传授过她很多道理。
师父说无论如何的大善,也挣脱不了那条必死的航道,师祖说孤独是一切的根基,而当世人皆暗,不必唯你而明。
师父和师祖还说,世上无神,一切梦幻泡影,皆是猿猴眸中的倒印。
她们还说了很多。
可她们从没说过这个。
她们从没说过,她该如何在这千山鸟飞绝的孤独世间,背负另一个人的灵魂。
他张和才是如何做到的?
这般重量,负住一个便已压弯人的脊梁,他是如何做到负住那么多,踽踽前行的。
“……”
“……”
檐下方的眺望台忽有响动,李敛猛一抬首,警觉下望,见一青衫书生正爬梯而上,朝她望来。
“你七?”
“……”李敛沉默片刻,道:“假书生,我姓李不姓你。”
贺栖风笑道:“莫笑喔。”
李敛面无表情道:“你看我笑了么。”
贺栖风道:“李在心中笑了。”
李敛静了静,忽低低嗤笑了一声。
松开蜷缩的身躯,她单脚垂下檐去,贺栖风旋身蹬墙,两个踏步轻飘飘上得檐头来,和她坐在了一处。
李敛望着远方星河,道:“你做甚么来。”
贺栖风道:“奉喔哥的命,给你压压气,拉你去酌花酒。”
李敛轻笑一声,道:“我是个女人。”
贺栖风和气笑道:“耶——女人就酌不得花酒啊?看小姑娘家苍苍跳跳,松快松快,不丧手摸也可好啦。”
李敛:“……”
她道:“就你我?”
贺栖风唔了一声。
顿了顿,李敛扭头道:“你要是今晚上把舌头捋直了说话,我就随你去喝酒。”
贺栖风立刻竖了个拇指,用标准的大夏官话道:“没问题。”
李敛笑了两声,站起来懒洋洋伸了个腰,影子忽闪,与贺栖风二人一前一后,直奔教坊司凤来楼而去。
二人皆是轻功大家,踏檐蹬鹰,不过半刻钟便从城中眺楼飞去了城北。在凤来楼门前下落,李敛整整衣襟,同贺栖风一起进了青楼大门。
方进门,大茶壶便迎了上来,贺栖风塞了张银票与他,和他低声说了两句,大茶壶当下高声引道:“贵客二位!里面请——”
跟着二人踏上花阶,李敛一低头进了二层尽头的包间,抬眼便见里面坐了几个人。
李敛脚步一顿,扶着门框,冲坐在当中那人翻了个白眼,道:“贺铎风,我操/你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