躬身递帖的谢觉面露踌躇,“郎君,您当真要去见裴侍中?”
难得见谢觉这般犹豫纠结的神情,谢瑜的视线便在他面容上停驻了片刻。
随即淡声断言道,“你有何事瞒我?”
只听扑通一声,那桌案边的肃立之人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谢觉以手撑地,心神纷乱,不知该不该将裴蔺曾经来访之事告知郎君。
按理,此事关系重大,他不敢隐瞒。
可那日郎主仔细叮嘱了自己,切不可泄露半分。
便是徐郎君和施娘子也只知自己去求郎主想了对策,并不知裴蔺竟是深夜来访过。
到底说不说,谢觉也很是纠结。
桌案边,谢瑜垂着眼,望着地上跪倒僵硬之人,眸色沉静。
此事并不难猜。
谢觉自幼跟着他,忠心耿耿,能叫他这般瞒着自己,天下间只怕仅有那一人能做到。
再结合着此次他失踪之事并未在洛京掀起波澜,以及那人跟裴蔺的关系……
“可是阿耶曾见过裴蔺?”
谢觉直挺挺的腰身顷刻间塌了下去,却还在心存侥幸。
这可不是他说的,是郎君自己猜出来的。
不待他回答,谢瑜信手打开了裴蔺的回帖,仔细端详着帖子上端正遒劲的字迹。
果然是裴蔺的亲笔。
他又淡声问了句,“阿耶是何时醒的?”
谢觉咽了咽口水,只得把裴蔺来访之事都抖落了出来。
“……也不知说了什么,裴侍中便未在郎君失踪之事上大做文章,甚至还帮着拦下了越宁王的线人。”
阿耶与那裴蔺都曾是前朝末帝的伴读,有些交情并不是稀罕事。
谢瑜思索着其中的牵扯,脑海中又浮现出昨日与周怀璋商议的场景。
他去别院,自是因着有了一计,想与周怀璋、袁默等人商议。
“你是说,使那驱狼吞虎的计策,且先联合着裴蔺,将越宁王拿下,再将裴蔺除去?”
周怀璋一听,便腾得站起身,轻咳着,满脸质疑神色。
“可裴蔺如何会与我们合作?他不是早就暗投了越宁王?”
连着袁默都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可他们二人终究还是同意了。
谢瑜侧过脸,望着窗外的冉冉将升的明月,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
周怀璋倒是肯信他,似是从不曾怀疑过他的用心。
也更加不会怀疑,洛京现今如此,当初也是有着他的几分助力。
倒映着一双明月的清润眸子上方,浓长的眼睫根根分明,眸中却是静谧如水。
谢瑜走到了窗前,望着那轮将上柳梢枝头的皎皎白玉盘,心思却是飘远了。
也不知施窈是否能记得,将那信按时交给了阿菀。
久久候不到郎君的吩咐,跪倒的谢觉悄然起身。
他恭敬地叉手而立,垂眼望着自家郎君被夜风拖曳起的淡青衣裾,掩饰住了自己眸中的敬佩之意。
谁能想到,洛京如今的局势,与日后的走向,竟都是由着自家郎君的心意来的呢。
他这般想,却不曾有半分心惊,似是原本就该如此。
在谢觉眼里,他尽心侍奉的郎君,本就该是谈笑间拨弄天下风云的人物。
…………
江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
淮江水面,南下的船只上,阿妙扶着位女郎,缓缓走出了歇息的房间。
扶着栏杆,极目远眺,呼吸间净是带着湿润的江风气息,陆菀终于觉得身上松快了些。
上船前,她还以为坐船比行车要舒适些,却万万没想到——原主居然晕船。
这也是今日午后才发现的。
原本大家都聚在了周夫人处,连着施窈都有说有笑的,闲话些趣事,一同用茶吃点心。
偏偏只有她脸色发白,手心和额上都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周夫人令人叫来了随行的医师,才确诊了她这个毛病。
“阿菀,你可好些了?”
施窈恰巧从邻近的舱房出来,藉着围栏边悬着的灯火,看见熟悉的人影,就过来扶住了她。
听到她好意关切,陆菀勉强点点头。
只觉得头脑还是昏昏沉沉的,连天边近乎盈满的明月在她眼中,都要幻化为二。
却还是故作乐观道,“好在明日便到松溪了,到时换了车,许是能好的。”
晕船说起来还真不是什么大毛病,施窈也没放在心上,翘起唇角调侃了两句。
“亏我还当你是来赏月的,前人不是有那么句诗——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都这会儿了,她还打趣自己。
陆菀假作用力地拍了下那只扶住自己的手,轻佻起一侧的眉梢。
“好了好了,老实交代,谢郎君可是许诺给你双份的工钱,若否,你怎能句句不离他?”
“双份工钱没有,信倒是有一封。”
施窈不知从哪抽出了封信,笑着在她面前晃了晃。
“这可是特特嘱咐过我,要在船上月明之时再交给你的。”
她扬袖指了指天际和江面,正好是交相辉映的一双明月。
“这下可不是都有了。”
陆菀倒是没想到,谢瑜去得那般急,竟还是抽出了心思给自己写了信。
细白的手指攥紧了信封,她倒也没急着看。
左右此间的烛火还是有些昏暗的,回去再看也不迟。
也免得施窈又要拿她打趣。
她们二人在二楼的栏杆前低声细语地交谈,却不知自己倒成了旁人眼中的风景。
这行船原本陆家是想全包揽下来的,奈何时间匆忙,竟是不曾找到合适的,便只能与先预定之人合包了一艘。
好在船分两层,各占一家,倒也清净。
“你瞧凭栏边的那两位小娘子,俱是身段娉婷,姿容定也是不俗的。”
一层暗处,略略沙哑的男声响起,却是对身边依偎着的侍妾说的。
那侍妾仗着近来独宠,很是不服气,涂着艳丽蔻丹的手缓缓爬上男子的衣襟,柔若无骨地贴在那人耳边,妖妖娆娆地吹气。
“郎君连容貌都看不清,就认定那两位美貌,妾可是不服呢。”
边说着,另一只手顺着男子的衣衫下滑,抚到了要紧处,费着心思百般挑-逗。
可男子却是没有一丝要怜惜她之意。
沙哑的嗓音满是戾气,“爷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看一眼身段便知那女郎面长面短,还用得着你来教爷?”
侍妾登时就慌了,她想起服侍的男子的诨号,当即就跪倒在地,咚咚咚磕头。
“是妾不好,妾方才说错了,请爷……”
“嘘——”
那男子用手指挡在了她唇间,低低地发出气音,沙哑的嗓音拉长了,格外的缠绵撩人。
“莫扰了楼上的美人儿……”
重物被丢到水里的声音骤然响起,栏杆边的两位女郎俱是心神一震。
“是有人掉到水里了么?”
陆菀往江面上望去,只能看见折射的银色月华粼粼,第一反应是有人落水了。
“想来不是,”施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若是有人落水,怎会不呼救。”
这倒也是,陆菀收回了心神,说不定就是外间船舷上挂着的什么掉进了水里。
她们两人都不曾将这小事放在心上。
自是不知晓,被扔下江去的女子,被捆绑了四肢,口中也塞了麻核,当然是叫不出声的。
有人相陪,吹了许久江风,再回舱房时,陆菀觉得自己好上许多。
她在明亮的烛火下拆信,大约是江风微凉,又吹了许久,细白的手指变得不灵敏。
竟是拆了两次,才将内中的信纸取出,入目第一句便是,“阿菀,你在船上时,可否望得见江上明月……”
陆菀怔了一下,倒是先弯起唇角,觉得谢瑜突然有些多愁善感?
可第二句,他便在信里道,“只不知淮江之月,与洛京之月,可有何分别?”
桌案边的烛火影中,娇美的女郎素手支颐,就想到了那远在洛京的清隽郎君。
谢瑜这话让她有了些联想,莫不是他此时也在望月。
若真如此,那他们两人倒算得上望着同一轮明月了。
亦或是他写此信时,窗外也有明月高悬,他才会有感而发?
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都被信带跑偏了,陆菀眨了眨眼,回过神继续看下去。
下面倒是交待了些琐事,譬如说夜间江风寒,记得叫人为她加件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