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出口,慕灵素脸色几番变化,生气的情绪从她眼睛里一闪而过,随即她笑道:“如此,草民真是万分荣幸,承蒙王爷高看。”
她从前以为沈清渝能在她出宫的时候摒弃偏见送一笔盘缠给她,是因为将她看作心里的人,没想到在他的世界里,她只不过是一个受他恩惠的平民,不但要全盘接受,还要感恩戴德。
“我……”沈清渝追悔莫及,却想不出辩解的话。
慕灵素哪里还有空听他说话?面上虽然不生气,可是她心里因为这句话,多年以来的不甘心和怨恨都被唤醒了。
她无法接受曾经她百般信赖的人不但不帮她,还暗地里轻视她,一副高高在上怜悯她的样子。
她本来想强迫自己忘记那些事,不管是假装还是真的,她都想命令自己忘记所有的事。
因为凤藻宫前的那一跪,几乎把她的自尊毁得稀碎。如果她没有向皇后跪下求情,或许她就不会接受俞凛之的帮助……
不。其实,她从来没有后悔遇到俞凛之。
如果再来一次,一切如旧,她可能不会向皇后求情,可是肯定会接受俞凛之的帮助。如果没有遇到俞凛之,好多事情到后来都会变得索然无味。
视线落到沈清渝身上,她突然痛恨十五岁的慕灵素。可能是年少浅薄,也可能是她心目中沈清渝的形象太过于理想化,她在之后的这几年里才逐渐意识到沈清渝的不完美。
沈清渝虽然是皇亲国戚,可是他也有很多做不到的事——虽然他是皇帝的儿子,但不能抗旨不遵,也不能不看皇帝脸色,娶一个女子,还要跪着请旨。
“宜阳王殿下。”慕灵素下定决心把当年的所有隐情都跟他一五一十地讲明白。
她不想以后和沈清渝之间的话题,永远停留在那些阴暗肮脏的后宫之争上,想达到这个效果,她就只能动手,把这一页的故事主动结束。
“草民有一个问题想问殿下。”慕灵素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沈清渝的眼睛长得极好看,是浅棕色的,来自于皇后陆氏的鲜卑血统。慕灵素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他的眼睛,总喜欢在里面找自己的倒影,可是现在的她,已经对里面的倒影丧失了兴趣。
“说吧,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沈清渝从未见过慕灵素有过如此严肃的神色,稍微被她吓到了。
他并不知道为何慕灵素要这么对他,只想尽快把自己的真心好好表露出来,让他们之间的嫌隙全部消失。
“你去凤藻宫向皇后娘娘请求立我为妃那日,可在门前看见了一个女子?”
女子?
沈清渝听到充满了暗示意味的这个词,记忆便急速倒回。
那日,他满心想着要赶在皇帝下旨降罪于慕灵素之前拿到赐婚圣旨,的的确确在凤藻宫大殿前看到了一个跪着的女子……
他想了想,试探着猜测道:“那个女子,不是受惩罚的宫婢吗?”
听到这个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答案,慕灵素心里的悲凉突然就化开了。她明明心里酸得发涩,可是偏偏哭不出来,反而把苦笑挂在了脸上。
“他喜欢的只不过是太医之女慕灵素,太子妃之姐慕灵素罢了。”
皇后果然是他的亲生母亲,对他的脾气秉性,了如指掌。
“殿下,其实……”慕灵素依然笑着,心里的酸楚从心尖向四处蔓延,已经侵袭全身各个关节。她不敢大声说话,害怕无法抑制住泪意,只能放缓语速,轻轻地说,“其实,是民女跪在那里,请求皇后娘娘饶恕罪臣慕思邈。”
这个回答,让沈清渝周身如同遭到雷击,手足无措的他有点反应不过来,只能哑然地看着眼前神色凄楚的女子。
他明明在去凤藻宫大殿之前到处找她,却没有想过,她就在凤藻宫皇后跟前。他竟然就在眼前,和她错过了。可是再多的懊悔都只是于事无补,他心里明白得很,慕灵素不会再原谅他了。
再也,再也不会了。
慕灵素笑得脸颊两侧的肌肉都僵硬了,还是不肯放松自己的表情,她接着道:“当年皇后娘娘在你走后让我觐见,跟我说,倘若你真的爱我,怎么会认不出我。只可惜啊,那个时候的我身心俱疲,一心想救出我父亲,根本没有心思体味皇后娘娘的良苦用心。”
现在她才明白,皇后那番话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告诉她,在情爱面前,也要懂得知难而退。
沈清渝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难了,会让她赔上自己的本真,还有她不属于皇宫大内的灵魂。
她跟他,永远不可能以夫妻之名被旁人提起。
就好比当年她在凤藻宫前,明里是在等皇后松口召见,暗里其实是在等沈清渝来找她。她那时深陷危险,不寄望于任何人的温暖关心,只希望沈清渝能过来问她一句。
可笑的是,他明明从自己身边经过,却认不出她是谁。
沈清渝从小生活在人情淡薄的宫廷中,太过高估自己对情感的付出程度,本就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她却不能满足于这些浅尝辄止的关心与爱护。在她眼中,男女之情就应该拿出飞蛾扑火的架势,毫无保留地为对方付出。
慕灵素长叹一口气,把心口的愤怒收回自己的肚子里,换了一副笑容对沈清渝道:“王爷,你我现在倒还不如做一对陌路人。保持距离,各过各的日子,留点美好回忆给彼此,反而是最好的。”
虽然她知道沈清渝生性固执,不一定劝得动,但她还是选择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给他。告诉他,她可以忘记痛苦的,只记得美好的,只要他不去刻意提起。
她真的不想再整日里想着仇恨过日子了,太累了。
她的余生数十年,总要有一些别的东西充斥着,才不会太单调。
慕灵素的畅所欲言让沈清渝痛苦不堪,他的一颗心仿佛被人摘去十八层地狱火烹油煎,十分难受。
他从来都不知道,慕灵素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竟活得如此痛苦,也不知道自己竟因为无心之失让她对自己失去信心。
他不爱她吗?不,他把一颗心都交给她了,八年之久他都没有移情别恋,他怎么可能不爱她,只爱她的家世?
他想说些什么,又发现他嘴里已经无话可说。他想为自己辩解,否认慕灵素的观点,证明自己的爱是真的,可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灵素。”沈清渝从袖中拿出一块黄玉印鉴,将它递给慕灵素,“这是我随身最贵重之物,千言万语在它面前都太轻太轻了。现在你既不再信我,我便把它给你,当成信物。”
慕灵素云里雾里地伸手把印鉴接过来,一翻才发现,这竟是宜阳王之印。
“待嫣儿被救回来,我就立你为妃。”
05
从高附城向敦煌去的这条路总是黄沙漫漫。西域向来多风,大路上的马队即使数量众多,也很容易隐没于黄沙之中。
“明天就到敦煌了。”唐如黛进入马车的车厢里,向苏提伽报告。
她进来时,正好看到苏提伽在一勺一勺地喂沈涵嫣吃东西。她从未见过他有如此有耐心的时刻,心里虽说不大爽快,也不能明显表露。她坐到沈涵嫣身旁,本意是想扶住她,让苏提伽更方便点,哪知她还没有碰到沈涵嫣,沈涵嫣突然扭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怎么了?”苏提伽也注意到沈涵嫣扭头这个动作,立刻停下来询问。他顺着沈涵嫣的眼神看了唐如黛一眼,下意识地认为在他不在的时候,唐如黛找过沈涵嫣。
他抬手遮住沈涵嫣的眼睛,转头看着唐如黛道,“你干什么了?”
唐如黛哪能料到苏提伽问她这个问题,呆愣半晌道:“我什么都没做,只不过是她看了我一眼,你如何不相信我?”
她从前以为苏提伽对沈涵嫣的情意也不过如此,大约摸是见色起意罢了,只有这一瞬间,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她很可能已经比不过沈涵嫣了。她心中突然就提不起气,软绵绵地挥挥手道:“罢了罢了。”
唐如黛起身走到车厢的另一边坐下,撩起车帘看着外面在半空中飞扬的黄沙。
她忽然感觉自己非常可悲,近十年后,她才发现自己一心想托付的男人从来没有爱过她——何止是没有爱过她,在选择其他人时,面对她,一丝一毫的留恋和犹豫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