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你救过我的命,我只会加倍奉还,不会以怨报德。”她轻轻地说道。
在俞凛之听来,她的声音好似缥缈的云烟,想抓抓不住,想握握不紧。此刻的慕灵素背对着他,他趴在床上行动不便,也没办法看到她此时是何种表情。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无法判断自己提起这个话题到底有没有错。他只知道,这个话题一旦开始,就不会轻易结束。或许慕灵素只是多年以来一直在自我麻痹,也可能她根本不敢再想复仇之事。但是只要一提起来,过往的那些恩恩怨怨就会在两个人之间死而复生。
“你外祖父是德妃的人,我父亲是皇后的人,两党相争,总是要一个马前卒的。”慕灵素的语气轻描淡写,好像死了的人不过是一个与她无关的路人甲。
她想起自己还有一只鞋没穿好,低头想找到那只鞋,却发现眼前一片蒙眬,什么也看不清。她这才发现自己快要哭了。
慕灵素强忍泪意穿好鞋,又到桌前给俞凛之倒了一杯水,走到床前递给他:“自己能喝吗?”
俞凛之不知怎么了,一下子就听出来慕灵素的声音不对劲。他向后伸了一下手,握住慕灵素的手:“小慕,莫哭。”
当慕灵素感觉到自己和俞凛之肌肤相触时,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夺眶而出。她从未觉得一生之中有过这样累的时刻,一生奔命,竟然只有俞凛之这样安慰过她。他们携手走过八年时间,朋友算不上,仇恨也淡忘了,关系复杂,却能彼此依靠。可是两人从未亲近过。
或许旁人会觉得她不堪一击,他人的安慰能让她瞬间落泪。但是又有谁知道,如果没有俞凛之,她会活得比现在艰难千万倍。
“是皇后设计了我父亲,嫁祸给德妃。”慕灵素不得不再一次旧事重提。后宫斗争从来不止设计后妃,她们的孩子,她们的家族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已离宫多年,但是仍然没有从风暴中心逃出生天。恐怕俞凛之也是如此,虽说是武林盟主之子,可也是丞相最器重的外孙。他若想全身而退,只会比慕灵素更难。
俞凛之道:“德妃娘娘之事,我自然是清楚的,你说的这些,我怎会不知。”
俞凛之知道,外公弹劾慕思邈的奏折,就是因为德妃的传书才写的,如果不是德妃事先收集证据,像他外公那样谨慎的文官,万万不可能在丞相高位还上弹劾的折子。也只有德妃亲自下的旨意,才能让他写弹劾折。
慕灵素明显还在哭,俞凛之顾虑身上的伤口,只能慢慢起身。他动作又轻又慢,跪坐在床上。他视线落在她的手上,下一秒,他却鬼使神差地从她的背后抱住了她:“小慕,让你平白受了这么多苦。”
“对不起。”这三个字犹如万箭穿心,一瞬间将慕灵素的心理防线全部击垮。她浑身无力,若不是俞凛之在她身后,只怕她早就倒下了。
她需要道歉吗?不,她不需要,但是偏偏总有人要跟她道歉。
任何不能改变既成事实的歉意,都是没用的。可是和沈清渝之前向她道歉时,她内心的无动于衷不同,俞凛之的道歉让她瞬间有了一种解脱之感,或许在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角落,她的内心其实一直在等俞凛之的一个道歉,好让她彻底放下仇恨。
被仇恨支撑着,实在是太累了。
06
第二天天还没亮,管家便敲响了俞凛之的房门,似乎事出紧急,他一听房间内有了响动就道:“少爷,宜阳王殿下知道您暂时无事,已经出发回京了。”
管家哪知慕灵素一个女儿家在俞凛之的卧房真的待到了天亮,自然也不知道其实那个响声是慕灵素睡得半梦半醒的时候,从贵妃榻上摔下来的声音。慕灵素是生生被疼醒的,她一听是管家来了,也不敢出声叫疼,轻手轻脚走到床前叫醒了俞凛之。
慕灵素一脸尴尬地指了指门口,俞凛之就猜到是管家来了,开口问道:“何事?”
管家又重复了一遍:“少爷,宜阳王殿下知道您暂时无事,已经出发回京了。”
如此匆忙,肯定是为了永嘉公主的事。俞凛之也不多问,让管家先退下,对慕灵素道:“要是沈清渝把朝廷的人引来,我会不会死啊?”
他其实是不怕死的,就是嫌朝廷的人太多了会被烦死。江湖中人本来就是朝廷眼中的无业游民,扰乱社会治安,威胁江山社稷,现在皇后的宝贝女儿不见了,他们的境遇只有可能每况愈下。
“你外公哪里舍得。”慕灵素让他趴下,查看他的伤口,给他换药,“现在虽说太子是皇后之子,可是德妃才是把持六宫大权,专宠椒房的人。面子上是皇后有光,可是里子上是德妃娘娘抢了先。”
慕灵素取过一旁的药瓶,把药膏倒在纱布上,动作轻缓地给他上药:“德妃一日不倒,东宫人选就一日有变;德妃只要不失宠,朝廷就拿你没办法。”
当然,俞凛之是俞凛之,俞见武是俞见武。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父亲会原谅诱导自己女儿私奔的男人。
俞凛之当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有些沮丧:“我爹该如何?”
“或许,这一次永嘉公主被劫一案,是一个你和朝廷平等地谈判,实现利益交换,保你父亲一条性命的绝佳机会。”慕灵素拿过一边的大剪刀“刺啦”一声剪开纱布,开始包扎,“劫人的摆明就是关外黑道,跟你比起来,朝廷不一定有什么好办法。”
慕灵素的思路是没错的。江湖儿女,说得好听点就是仗剑天涯,说得不好听就是流民草寇,跟这些个劫匪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算得上是“同道中人”,行事准则其实都差得不远。
朝廷向来自视甚高,不一定能对付得了那帮劫匪。他们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江湖人,认为流民草寇不值得他们亲自动手与之过招,自然会有大臣进谏,劝说皇帝委托武林盟跟劫匪谈判。
俞凛之细细品味慕灵素的话,觉得确实有几分道理:“这样也好。我外公不会同意放过我爹,皇后娘娘一看我外公不同意,一定会跟他持反对意见。希望皇后娘娘能在圣上面前吹吹耳旁风,保住我爹性命。”
这一辈子,俞凛之最幸运的是有一个在朝为官的外公和一个混迹江湖的父亲,但他最不幸的也是有一个在朝为官的外公和一个混迹江湖的父亲。夹在两人之间,实在是度日如年。
小的时候他寄居在外祖父家中,外祖父要么是不提他的父亲,要么就说他父亲是江湖流寇、歹人,是一个欺骗他的母亲,始乱终弃的负心之人。后来他回到俞府认祖归宗,发现父亲终身未娶,甚至连一个通房大丫鬟都没有的时候,他才发现,外祖父对父亲的仇视多么深重。
但他身为晚辈,是不可能站出来指责他的外祖父的。虽然外祖父与父亲交恶,现在甚至想要了父亲的性命,可是他不能忘记外祖父的教养之恩,一味地偏帮父亲。
人世间的爱恨情仇便是如此了。一旦这些情绪蒙蔽了双眼,看待对方时,便会下意识带上偏见。他无法改变外祖父对父亲的偏见,只能在两者之间辛苦周旋,求一个平衡。
不消几日,一封信就送上了俞府。信里倒是没有其他物件,只有苏提伽随身的玉璧和沈涵嫣的公主印章,然后便是西域重光教的信物,玄铁狮子令牌。
他万万没想到,重光教竟在短短三年之内,整肃人马,卷土重来。
中原武林平静不过十数年,又要回到风雨飘摇的时候了。
第五章 为有源头活水来
01
南京,紫禁城凤藻宫。
宜阳王殿下已于昨日宫门下钥之前回宫,上报皇后永嘉公主被劫一事,皇后大怒,罚其跪于凤藻宫大殿外,如今已经一夜。
皇后跟前的大宫女婵娟从小将宜阳王一手抱大,心里最见不得宜阳王受到如此惩罚,苦于皇后威严,想求情而不得。
卯时一到,皇后晨起的时分也到了。她上前伺候皇后洗漱更衣,把皇后扶到梳妆台前时,她终于找到一个机会:“皇后娘娘,殿下已经跪着整整一夜,还望皇后娘娘体恤殿下舟车劳顿,饶恕殿下。”
“逆子一个,你就不用求情了。”皇后一夜未睡,心里对永嘉公主万分担忧,一觉醒来,亲信宫女就提起饶恕宜阳王之事,自然是怒火更盛。宜阳王虽然被罚,但是在她心里,还是生死未卜的女儿更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