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是不分地点场合地化身推理小能手,我无力吐槽。”
“你想嘛,她回答之前问题都很简单明了,偏偏这一段前因后果巨细无遗。一个人的叙述风格前后差这么多,一定在撒谎。”
“根据剪辑过的电视节目得出判断未必真实,必须查阅案件卷宗和走访相关人士。”
“你不是说殷承老师一直想做校园欺凌的选题吗?”
“为什么要提我的伤心事?筹备三年,没人投资。纪录片已经很难,相比较而言,大家更喜欢看色彩鲜艳,轻松愉悦的选题。今年已经换美食项目报上去了。”
“真唏嘘。要不你去死一死,引起大家对严肃纪录片的重视?”
“少来。有件事还真是奇怪。”
“什么?”
“采访最先找到手机的初中生时,初中生说他把手机交给了通讯记录里第一个接电话的姐姐。然后姐姐的哥哥去报了警。”
“然后?”
“这个最早被交托手机的女孩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出来接受采访。”
“还记得云泽二中死掉的学生吗?”
“谁?突然问我,我哪里记得!”
“跳湖的那个男孩子!”
“哦!有印象,怎么了?”
“没看网上说吗?他其实脑子不正常,总幻想自己是有钱人家的儿子,还到处宣扬高考完了,他爸爸和哥哥就会来接他。结果连个鬼影都没有见到。”
“所以不是自杀?是出现幻觉掉进水里去了?”
“谁知道?据说他平时就喜欢在天台等危险的地方流连。他的许多同学都在贴吧跟帖,证实他性格乖张,目中无人,以协助作弊为要挟,骚扰女生。好多同学也是因为看不惯这一点才出手教训。但也有人反驳,说他们是扭曲事实,往死人身上泼脏水。吵得可厉害了。”
“都是什么乱糟糟。殡仪馆哪天不烧死人?偏要对他念念不忘。”
“今年我们母校的高考第一名是一个叫毕赢的男孩子。”
“听说了。”
“你看报纸没。长得可帅了。又高大又白净,戴一副眼镜,文质彬彬。”
“你还记得同样是二中、溺死的那个学生吗?据说以前成绩也挺不错的。”
“谁啊?哦,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有很久吗?也就是从考完到放榜的日子。”
“喂,因为我上个星期和你为这件事情争论,所以你才这么冷淡?”
“没有,早过去了。我只是感叹,两个人还是同班同学。”
“一个让母校蒙羞,一个为母校增光。我支持状元。”
“人家缺你支持?又下雨了。”
“好像高考结束后就一直在下雨吧?真讨厌呀,到处都湿漉漉。”
“会停的。”
晚八时许,穿灰色雨披的社工,踏雨而来。
“雨真大啊。”他对张警官说的第一句话关于天气。雨水沿着帽子上的遮雨檐往下落,在脚边形成了一个小水洼,“您吃了吗?”
事实上张警官不仅吃过了,而且还在常去的小酒馆里喝了点小酒:“嗯,嗯。这鬼天气。”
社工从雨披中伸出瘦削的双手,递上一张证明和一个塑料袋:“我来领云政恩的遗体。”
“殡仪馆的人呢?”
“一刻钟后到。”
张警官接过塑料袋,里面装着两条烟:“跟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过阴湿长廊。张警官剥开烟壳,拿出一根烟点燃。
“这里可以抽烟?”
“这味道,不抽烟受得了?”张警官吐出一口烟来,“那边抽屉有口罩。不过没啥用。”
雨披下是绿色短袖,前后印着相握的手,社工除下雨帽:“谢谢,不需要。”
“我看你也才大学毕业的样子,怎么差你来做这事儿?”
“没关系。”
他将湿漉漉的雨披放在一边,走到灯下。苍秀的脸庞上,是一双清澈而疲倦的眼睛。整个人仍有青春气息,只是眼下的阴影、鼻翼的纹路、嘴唇的失色,不是时间一刀刀雕刻上去,倒像是挨了命运的一顿乱揍。
值班人员将尸体推出来:“表格在桌上,别又忘了填!”
社工俯下身去,将白布揭开。并没有预计中肿胀青紫的脸。因为打捞及时,溺水的各种可怖形状还未来得及发生。
一具普通的、颓败的尸体。生前的各种喧闹争论,变成永恒安静。
社工腮上现出深深咬肌,双眼死死地盯着,好像要将这副遗容烙进眼底。
“你们,”张警官看看死者,又看看社工,纵觉不妥,还是嘟哝了一句,“长得还挺像。”
第6章 第一道凉菜 大拌菜06
“像吗?从来没有谁这样说过。”
“同相不同命。有一年从河南来了几个兄弟抓逃犯,上头叫我协助。他们一看我都紧张坏了,说我和那个杀人犯长得一模一样。我只当他们乱掰,通缉令上有照片,不像。后来人给堵在小巷子里,拒捕,当场毙了。运回来也是这样躺着,我再仔细一看,真他妈像。”
社工沉默半晌:“真是奇妙。假如……”
“假如什么?”
“假如你们的确是自小失散的兄弟,巷战中你会不会放他一马?”
“呵!我不会有这么不争气的兄弟。退一万步讲,如果真是我兄弟,窝囊败坏,不如死了干净。”
社工重新垂下眼帘:“好魄力。”
他语速较正常人慢,声调柔和,字句清晰,听得张警官心里熨帖无比。他一放松警惕,便酒意上涌,眼皮发沉:“听说大部分学生不同意,所以追思会不开了?你知道吧,姜市长的女儿——就是那个调来管稀土的姜市长——和这孩子是同学。她可伤心坏了,大病一场。”
“是叫亭亭的女孩子吗?”
“亭亭?不是不是,是市长的女儿,”张警官压低了声音,仿佛怕其他死者会去告密,“谈恋爱,嘿嘿!搞不懂,搞不懂。市长的女儿呀!不懂不懂。”
这倒是出乎意料,社工并不在意这高贵的头衔:“她叫什么?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张警官眼直直地瞪着他:“不是说了吗,市长的女儿?!”
“即使是国王的女儿,也应该过个十年后,才发现初恋是懦夫或者傻瓜。”
不知是否这句话触动了张警官,他长叹一口气:“我去市长家里做笔录。她一直反驳,说不可能是自杀。”
“她坚持以他的性格,不会自杀。”张警官啧啧嘴,“如果是失足落水,为什么会把衣服和鞋子留在岸上?为什么要发告别短信?如果按照一个人的性格就能破案,我们倒是省事儿了。”
“听起来,她有自己的理解。”
“她说——他有和我们完全不一样的内心世界,向往着强大的未来。他根本看不起施加羞辱的人,又怎么可能为了这些人去自杀?这孩子不懂,平时看着和没事儿人一样,还特活泼特热爱生活,结果悄没声儿地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们可见得多了。”
社工完全可以不理睬张警官对那个他还不甚了解的女孩子的嘲笑。但不知为何,他无法置若罔闻:“她为了云政恩流眼泪?”
“可不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自己太蠢。说换了云政恩,一定有办法证明自己不是自杀——这不是伤心傻了吗?”
他见过云政恩算概率题的思路,他知道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子说的没错。她没有缜密的思维,仅凭着感性认知就能抓住重点。这让他对她多了一份尊重,一份怜惜。
云泽公安系统自三年前开始采用电脑办公,近二十年的案件已经全部录入系统。其中被定性为自杀的案件,共有八千九百三十一起,其中男性五千七百一十八起……
听社工娓娓道来这些数字,张警官不禁目瞪口呆:“你怎么——我都不知道这些确切的数据。”
如果现在只关注男性自杀案件。按文化程度划分,大专及以上文化,三百一十四起;高中至大专文化,一千九百九十六起;高中以下……按其年龄……按其自杀方式划分,跳楼者……
多组数据轻松地从社工的口中说了出来,并立刻放入公式中进行计算。张警官完全跟不上他电脑般飞速而精准的计算——只能反复地怀疑,我是不是喝醉了?我是不是在做梦?
云政恩作为一名高中至大专文化的异性恋男性,年龄界于十八至二十岁之间,以投湖的方式来自杀,概率为千分之零点零七,经过检验,不具有统计学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