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有什么东西直接肆无忌惮覆了上来,息为烬混混沌沌想起那冰冷的指尖与骨节,灰暗的试卷衬得他的手腕苍白得发冷,叫人想起古旧的词句刻在石碑上,旧词是凉透了的,石碑是三九天冻过的——“皓腕凝霜雪”。
他压在门板上,大脑呲呲啦啦弹跳出error的提示,只留给他一句话混乱长久地盘旋胡搅:
这个人的唇是温热的。
因为夏天吗。
夏天,夏天,适宜温度下,多种酶的活性都在攀升,化学反应速率加快了,新陈代谢开始提速,唯独心脏反复无常地胡乱蹦跳,不管不顾地破着戒。
息为烬好像尝到了草莓雪糕的味道,凉丝丝的甜。胡闹,他想,简直胡闹。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失败来打动你。
电子日历最上端明明显示2062年,却好像又回到了2052年,他带着初秋的燥意走进海城一中,座位表贴在教室门口,大家笑闹着挤着看。他踮着脚试图越过人头找到自己的名字,又下意识瞥了眼周围的名字,他们没有同桌,只有前后位。
前面那人姓名好听得很,但初中时从未听说过,他自我介绍说从外地转学来的,声音明朗低沉。那人生得也不错,笑起来平和而生动,冷冷的艳。
那名字后来在排行榜上挂了整整三年,那副眉眼也在橱窗里挂了整整三年,透过平面海报望着来往忙碌的学子,笑起来是冷冷的艳。
“洛烛扬......”他视线有些模糊了,甚至觉得自己狼狈得像个演技拙劣的小丑。
他偏安一隅,他举棋不定,他浑浑噩噩......他溃不成军。
八年,十年,少时在土里深深埋下的清酒,以为腐坏了发霉了,不敢挖不敢动,生怕捂成了穿肠毒药。真像壮士断腕般梗着喉头一饮而尽,居然发现是酿得醇醇的美酒,重铬酸钾灰绿得像劣质水晶的颜色,人被酒精泡得半是酸麻半是疯痴。
后面的东西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洛烛扬获得了在14楼某家沙发上看杂志的权力,晚饭也不是那白色膏状的营养提取物了,厨房里砧板上声响清脆连贯。他有心跑到厨房去帮忙——用他教科书级的实验操作能力——又担心自己得陇望蜀操之过急。
息为烬的刀锋在砧板上飘着,晕晕乎乎如在云端,他完全想不出来洛烛扬是看上了他哪一点,偏偏现在脑子里又烧得厉害,分析能力摔到谷底。
等息为烬家的茶几上出现了新一期的《SCIENCE》,他才发现原来八月就这样过去了。
这个八月像是一场大梦,两个人都有些似醉非醉,然而又迷迷糊糊地习惯了。
习惯了大学神没骨头似的躺在沙发上撸小灰猫,习惯了小诗人半夜爬起来开电脑上的autoCAD出图,松松垮垮的T恤吊在身上,露出的锁骨带着可疑的红痕。大概是猫抓的吧。
洛烛扬休着假,每天基地里按时发来加密的邮件,正常,一切正常,唯独连续的失败品让他心里隐隐难安。
但凡有一个成功案例,就一个——他垂下眼,安静地盯着身前石灰岩的桌子。
九月中旬了,窗户开着,秋风微微吹拂窗帘。息妈看着他,欣慰与慈爱简直能从每根头发里透出来:“马上风吹冷了......我去关个窗哈,小洛你多吃点......”
大家都知道,这位2054年全国高考状元,是一代海城学子的梦。爹妈在餐桌旁絮絮叨叨时,于学生,洛烛扬是场磨人的噩梦;于家长,洛烛扬那是标杆是向往是楷模,是要用大段口舌来渲染的别人家的孩子。
息爸息妈看到洛烛扬时,简直要流下热烈的泪水。
2062年,还说什么同性恋是异类,管什么后代问题,胚胎工程已经成熟得跟高考体系似的。
活的万年第一,息为烬高中那会儿,无数次在餐桌上被提及的榜样——榜样坐在他家餐桌旁给儿子夹了一块红烧排骨。
当着爹妈的面,息为烬有些羞赧地嚼起了排骨,洛烛扬静静看着他,看他温软的刚剪过的流海,看他厚卫衣帽子里露出的白皙的脖颈。
洛烛扬简直难以克制自己的念头,抽芽滋生向上狂窜着蔓延扩散。原是平静祥和的水域,像是投进了水葫芦,疯狂的生物入侵,剧烈地侵占吸收着水下的溶解氧,叫其他藻类喘不过气来——他自己也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
但凡有一个成功案例,就一个......
他不动声色地吸着冷气,任那水葫芦的触须缠住心脏的经脉,明明现在是他渴望了这么多年的幸福生活,平平淡淡,却在每个细微的犄角旮旯里散出暖意与甜味。
一个就行。
餐桌上言笑晏晏,洛烛扬想。
☆、小偷
九月就在纷飞的各色落叶与家常小炒的鲜香里过去了,息为烬有些羡慕洛烛扬口中科研人员的年假,可以攒着用而且长得很:他家这位只用每天傍晚查收些邮件,再顺手打几个字就可以了。
洛烛扬说这是报平安——担心国家顶尖科研人员被别国劫持?
这些大佬的世界果然波诡云谲,然而息为烬只是社会中一个最寻常的成员,做着擅长的事,有时熬夜,兀兀穷年拿着不多不少的工资。洛烛扬很少跟他谈及工作,大概是怕他理解不了那些复杂前沿的大型实验,息为烬对生物科学也没什么兴趣,只知道洛学神以前是天天泡在实验室里搞创新。
他还得知洛烛扬幼年丧母,只有父亲,然而前些年也离开了。洛烛扬说,他爸是科研大牛,是实验室里掌控全局的大专家,与父亲相比,他就只能算是摆弄药剂的小专家。
那实验室里摆弄瓶瓶罐罐的小专家,息为烬并不熟悉,他认识的是这位在深秋带着一身凉意与猫毛钻进被子里的家人,当他合上笔记本的屏幕,借着夜视能看见黑暗里一双笑眼清亮宁静。
洛烛扬习惯了没有任何机械手臂服务的生活,习惯了清晨自己起身拉开窗帘,看见不远处电视塔上的红点在未散尽的最后暮色里跳动。
习惯了一日三餐吃着由果蔬肉类烹饪而来的菜肴,而不是让机械助手往他手臂中注射提纯后的营养物质——他愈发喜欢从鲜美的菜肴中获取葡萄糖与必需氨基酸,体验从食物到能量的过程。
他甚至读起了茶几上放的诗集:“......在万丈阳光里树叶里,一阵风带走了闪际的流水,此刻我愿意做一个没有理想的人,我愿意一直陪你衰老像草木一样安静——”
洛烛扬声音轻缓而低沉,在舌尖诵念了一遍,若有所思,放下书去卧室找息为烬。
“我愿意陪你衰老像草木一样安静。”
他撑着转椅的后背,颇有些鹦鹉学舌地把书上看来的诗念了一遍,声音戏谑又深情。
息为烬正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调整参数,一时没注意这家伙是在开玩笑戏弄还是一抽风又来矫情地表白一次,随口嘟囔了几句:“嗯,窃用前人的诗,不过这首我喜欢......”
他电脑上一个屋顶斜度调整到一半,忽然转椅被人毫不客气地转了过来,洛烛扬大概是又喝了前天从超市拎回来的那箱柠檬红茶,唇齿间都是柠檬的酸涩与红茶的清甜。他认真地阖着眼,虔诚地落下一个不带攻击性的吻,眉目间是草木一样的安静。
“有个课间,你趴着写诗——在灰色试卷的背面,”他颠三倒四地说,“我那天晚自习想你到发疯。”
秋末的阳光烘在地板上,家里的灰猫被洛烛扬无休止的投喂养得胖了不少,毛茸茸一大团,眯起宝石样的眼抬头看他们。暖黄色的猫眼融着细碎的光,漂亮如琥珀,安静,温和。
社会上好像并没有那么安静温和了,晚饭的时候,投影的电视播报着晚间新闻:“近日海城郊区出现多起恶性伤人事件,凶手为三位男性,年龄不等,警方在发布会上称,此事另有隐情,暂时未向社会公布......请广大市民近日远离郊区,以免误伤......”
按照这新闻的播报,好像民众对这几起袭击事件的反应很强烈,又据说发狂的三人中有一个意识比较清醒,说出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