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郡王也不强求,只笑道:“好,有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于是二人便脱离人群踱步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远处是一个荷花池,只是这会子还没到花期,池子只有连绵不绝的菏叶,霓晗沉思片刻才解释道:“我和清平县主之所以能成为好友,一开始是因为我喜欢她六哥,我接近她目的不纯,后来我们真成为密友时,他却娶了郡王妃,可笑不?我真的只是想来看看他,不是想惹你伤心的……”
裴湘盯着那枝冒着尖尖角的新荷淡然一笑,“殿下无须向我解释,其实我并不介怀,我今日终于见识到殿下所说的西姜人,果真是长得又美,性情还率直,谁都会喜欢这样的人,就连我自己也是。”
既然如此,霓晗也不再多说。
裴湘心里仍是疑惑重重,不知自己对邕亲王、厉郡王乃至于府上的细节末梢为何会异常谙熟,像是冥冥之中自有一根线牵住了她,令她深陷其中。
她急于探索,去解开困了她六年多的谜团,她的梦里时常出现令人窒息的水,漫过她头顶,她想呼吸,可是一张口,水却咕噜咕噜地倒灌进口鼻,呛得她肺管子突突的疼,水下有黑黝黝的枝蔓纵横交错,缠住了她的腿使她无法动弹,她越扑腾,越是搅起了水底的淤泥,细而黑的粉末打散在水里黑压压的朝她的脸盖了过来……
“啊……”不知何时脚下已经自觉地到了池边,她垂首一探,双足踮着站在边上,整个人摇摇欲坠。那些恐怖的记忆霎时像泄了洪的堤一般,汹涌的水恣肆的拍打到她身上,艳阳高照的天,她却浑身寒凉似冰,她不自觉地抱紧了身子蹲了下来,她的头很痛,脑壳像是要绽开,那些四分五裂的画面渐渐地在她脑海里拼凑了起来,形成一个清晰而具体的记忆。
“裴湘……”霓晗被她吓得不轻,见她如同鬼附身一般走到了那池边,静静地看着池子出神,最后蜷缩着身体痛哭流涕,她惊惶地喊她回来,她却好似什么都听不到一般,细细的啜泣着,整个人抖如糠筛。
裴湘被不干净的东西附身这个消息到底是惊动了整个亲王府,所有人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裴湘看到邕亲王,哇的一声便扑到他怀里去了,嗫嚅道,“阿爹,我回来了,我真是对不起你,我让你痛苦煎熬了那么多年,你都苍老了那么多……”
邕亲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的每个字句分明就是阿九的语气。他侧头看向那张与阿九那张浓艳全然相反的脸,除了白皙的皮肤,实在是有些寡淡,可是就是这么一张脸,上面的神情却是与阿九的出奇一致!
他迟疑道:“阿九……真的是你吗?”
那方厉郡王也愣住了,指着他自己问,“阿九,我是谁?”
裴湘转而一把抱住了他,“六哥!”
她记起来了,溺水那天她在水里扑腾了好久,而后身体突然变轻,飘飘然地浮到了半空中,乘风往南一路而去,一路上见了很多风景,最终在一个长方形的盒子里停了下来,她听到很多人在哭着叫“裴湘”,她睁开了眼,他们欣喜若狂,她不记得前尘往事,就由他们赋予她新的身份,说的人多了,她才半信半疑的接受了。
言出则信
裴湘难过的发现,没有人相信她所说的一切,因为这事太离奇了,她从前的灵魂寄托在裴湘这具身体里,一寄就是六年多。如若不是自己亲身经历,恐怕自己也难以置信这么离谱的事竟然就是事实。
回到楚国府,国公爷国公夫人给她请了六七个名医,大夫看了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最后只好请了个道长来开坛做法,此时已到黄昏,霞光瑰丽,天色红得似血,配上流云翻滚,近乎诡异。
沈从愈刚结束翰林的差事自家来,还没走向抱拙园便被一张长案挡住了去路,那道长一手持拂尘,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另一手捏着一张黄符喃喃地念诀,他暼了一眼,侧头问管家:“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回道,“回大爷,上昼殿下带了二奶奶去了邕亲王府,回来后就一直胡言乱语,像是……中了邪……”
“胡说!”他温润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愠怒,冷然道,“让人把这些撤了。”
管家在府上十几载,几乎不曾见过他黑脸的时候,能让性情如此温和的人动怒,即便不是大动肝火,也够令他胆战,他寻思了半天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他犹豫片刻道:“才刚老爷太太请了好些大夫来,都说没得治,不得已才……”
他语气已经恢复常态,脸上也看不出怒意,“太太人在哪里。”
“在二奶奶的沧澜院。”
他一面往沧澜院走,一面道,“你拿二两银子请道长回观,再让人速把东西撤走。”
经过了昨晚种种,他再踏入沧澜院时几乎已经没有天人交战的障碍,他径直走入沧澜院,月影在廊下熬药汤,一双黑色卷云纹的朝靴走入她眼帘时,她掀来眼看了看,这一看不得了,差点烫到了手。
他出声道:“月影姑娘,小心手。”
月影这才起身给他纳福,“大爷怎么过来了?”
他唔了一下,放低了音量道,“我才回来,听说你们姑奶奶身体有恙,到底是怎么个情况?现下可好?”
“身子倒没什么不舒服的,就是一直说胡话,说自己被……不干净的东西附了身……”
他从来不相信鬼神之说,却还是心下一突,脸色微变,“太太也在里边?烦请月影姑娘进去通传下,我方不方便进去探望。”
月影朝他点头,打了帘子进门,不大会子又踅身而出,给他掀了帘子示意他可以进去。
这还是他在她嫁入沈家后,第一次踏足于这个厢房,里面的装饰已经不同于庭蔚在世时那种气吞斗牛式的豪放,多了些蝉翼纱的帐幔,柔和了原本很硬朗的一室。
国公夫人很惊诧他会出现在这里,原本以为像他这么守己的人,是不可能踏进弟妹寝室的,即使是有其他人在场。
他向国公夫人行礼,转而才看向裴湘温声问道:“裴湘,你怎么了?”
裴湘眼泛泪花,黝黑的瞳孔里汇集着千言万语,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沈从愈,我没有病……”
不过三个字,却让他的脚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的瞳孔乍然收缩,这副神态和语气,在他将近而立的年纪里,有且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他,有些蛮横娇纵,也很纯真无邪。
就是这么三个字,在前些日子还萦绕在他的梦里久久不散。
他很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哑然道:“听说早上殿下带你去了邕亲王府,到底发生什么事,你原原本本的跟我说。”
裴湘已经说破了嘴皮子,可是没人信她,她痛心的是连她阿爹都觉得她不正常,还说要请大巫师来帮她驱魂,裴湘的魂早在六年多前就没了,若真的把她的魂也驱散,那她还能寄托到哪里去?
她看着他那双似海深邃的眼睛,遽然发现到嘴边的话变得难以启齿,他若不相信自己怎么办,天下之大她还能往哪处去?
她迟疑道:“我说我是……阿沁诗,你相信吗……”
他垂眸沉默半晌,“我信。”
“不,你不信……”裴湘嘴唇颤抖,豆大的泪掉了下来,她又怄气又心痛,“你为何想了那么久,又为何不敢看我?”
他抬眼看她,这次回答得异常坚定,“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他相信裴湘不会对他说谎。
裴湘这才从自己溺水那天开始讲起,国公夫人坐在旁边又被迫听了一遍,她余光见到沈从愈如同入定一般直愣愣地站在那里,从瞳孔不自觉放大,眉头紧锁,垂在身侧的一双手攥了又攥,攥得指节发白,手背青筋凸起。
她知道清平县主的死对他打击很大,更知道他对她还余情未了,所以她怕他会对裴湘产生了别的情谊,她嘴唇一动正要开口打断裴湘的话,怎知却是他先一步出声道,“娘,你先去休息,儿子再跟裴湘说几句。”
国公夫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这个做大伯的公然的提出要单独留在弟妹寝室里,其中意味着什么已经不言而喻了。
国公夫人怔住了。
沈从愈又侧过头对国公夫人的丫鬟道:“青雁姑娘,麻烦你扶太太回去吧,我过会子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