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隔着半条走廊对视几秒,他的眼神非常坦荡荡,他从来没有这么看向苏风眠,流露出来的情感像裸露在空气里的分子,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四处乱撞,可惜人看不到这一场盛大的化合反应。
苏风眠愣一下,略带慌张地牵着叶傅轶走了。
这个动作季知非也看到了,他觉得苏风眠连慌乱的模样都是可爱的。
不是小猫小狗的可爱,而是可爱。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可爱——这个词很自然地浮现出来,苏风眠埋了那么多年的可爱,偏偏在这种时候表露无遗,只让他痛苦。
季知非在休息室坐了一个多小时,喝掉了一盖子份量的糖浆,体力恢复了些,迎接月色回家。
手术做得有点久,再加上冬天冷,手指便不太灵活,伸屈时会感受到筋骨在互相拉扯。
他把车开到一家药店,买了几盒暖宝贴,付账的时候店员瞅了他好几眼,没忍住问:“给老婆女儿买的啊?多买点,女孩子怕冷。”
“我自己用,不用那么多。”平静苍白如新陈设的酒店单人间的回答,让店员哑口无言。
他给了钱,回到车里,把暖气开大一档,确认手刹拉死了,手又塞进羽绒口袋。
这种时候他感到自己又老又孤单。
除了救过一些人基本上可以说一事无成——救的人或许还没比没救到的人数量多。
这么想来,他的确是送了不少人去阴曹地府或者天堂。
云淡风轻。
这个词又浮现在他脑海里,像是诅咒。
他未尝不痛苦,不过他知道,明天回到医院,其他的科任医生和护士会表现得比他更痛苦。
那种不论在做什么,只要聊天一定会聊到今天做手术失败的的病人,于是一番叹惋,一番遗憾,一番人生无常命运多舛,都争着做先贤,忧国忧民。
这种时刻,季知非就会把情绪敛藏起来,将悲情的角色留给他们。
他不擅长表达痛苦,从小时候起,他优秀的父母就会告诉他,痛苦是不能用来表达的,痛苦是人的内在体现,人本身就已经是痛苦的化身,人无法将自己完整表达,痛苦也无法完全输出。
人来到世界上,是为了帮助肉体与灵魂消除痛苦,以此获得绝对的幸福。
季知非对这些道理云里雾里,他简单的理解成,不要向他人分享痛苦而要自己消化。
久而久之,人人都想说季知非没有所谓的“医者仁心”,他“妙手回春”不过是为了吃饭。
虽然也有一些暗恋过季知非的姑娘会为他辩解,“为了吃饭挺正常,谁不是为了吃饭?”
等待她们和季知非接触后,她们就会改口,“季医生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这样乱七八糟的思绪会在每次手术失败之后缠绕他的大脑好一段时间,这次也不例外,他的大脑早已替他习惯了。
在车里闷了好半天,季知非还是开车回了家,一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打开暖宝贴盒子,取出一张放在床头叠好的衣服上,确保自己明天会记得贴上。
洗过澡,季知非躺在床上,卧室的灯坏了,他没有去修,修好了也派不上大用场。
房间里一片漆黑,窗帘是三层的,中间还隔了一层厚厚的遮光布,月光一点儿也没敢闯进来。
他躺在床上,在一个社交软件上看了半个小时的小说,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个大型同城同性交友软件会和一个读书软件合作开发——还是一个专注于出版图书的读书软件而不是时下风生水起的网络文学。
不过季知非并不介意,他想这样也挺好的,方便人们娱乐至死后收获心灵的纯粹,涅槃重生。
真有意思。
他最近看的是一本名叫《庸人自扰》的小说,起初看这本书,全凭名字好听。估计大多数人都是这样。
他很高兴自己会成为大多数——在网络上,他可以很舒服地成为他最不想成为的大多数人。
此外,喜欢这本书的原因,是苏风眠。
他每次想到苏风眠,一个人失魂落魄,都感觉自己是在庸人自扰之。自讨苦吃,他想从中学着及时止损。
奈何书的内容他不太感冒,讲的是社会焦虑人群,男主有些痴狂,偏执,开篇就在精神病院待了几个星期,说话没头没脑,不讨季知非的喜欢。
但是,他通常都会看上好一会儿的读书评论。
排在前面的精选千字评论,他第一天打点开这本书时就看完了,还反复看了好几次,每次看他都笑自己也真是够闲的。
他这会儿又开始翻找最新评论,有一条倒让他手指顿在屏幕上。
“我爱你是庸人自扰。这句话和书没关系,只是特别想说”。
评论的时间是十分钟前,一个叫“游荡在风里”的书友。这人名字也好听。所有与风有关的,季知非都很喜欢。可能这就是他会喜欢苏风眠的原因。或者说,其实因果关系要反过来。
季知非尝试着回复对方一句,奈何实在没什么文采,他苦笑,自己实在是不会表达情绪,痛苦也好思念也罢,喜欢不喜欢他都不会表达。
季知非只能删掉了所有反复斟酌的文字,最后点亮了评论右上角的“心”。
他非常感谢所有软件几乎都有“点赞”这个功能。
“您收到一条点赞”。
苏风眠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手机锁屏界面显示了这一句话。
只是苏风眠此刻并没有在看手机,他在厨房,守着那一锅老火粥。
玻璃锅盖里部沾满了水雾,因此看不见锅里浓稠的粥料。
老火粥一般需要煲上好几个小时,苏风眠在去医院之前就开火煲了,现在回到家发现它还差一点火候。
这样煲出来的粥虽然不大健康,但味道好,他希望叶傅轶会喜欢。
又等了几分钟,苏风眠搓搓手,把火关掉,待到粥里过稀的水分收了收,雾气凝结成水珠,冷却了一点后,他才非常具有仪式感地戴上隔热手套,揭开盖子,白茫茫的蒸汽冒出来,像仙境。
与此同时,他听到了浴室花洒洒水的声音停下来了,几秒后又传来浴室门打开的声音——叶傅轶洗完了澡。
“很香,你在做什么?”洗完澡后,叶傅轶没那么疲倦了,他擦着头发,走到厨房这边看,看见苏风眠端着一个白色的瓷碗,里面盛满了粥,里头还有煲得很滑软的肉。
“煲粥啊,你做完手术,给填填肚子补一补。”苏风眠回答,将这一碗粥小心地放在餐桌上。
叶傅轶爽朗地笑起来:“你这话说得好像是我做了手术一样。”
“难道不是吗?”苏风眠疑惑地抬头看他,他没有听懂叶傅轶的意思。
叶傅轶觉得此时的苏风眠是可爱的。
苏风眠的确是可爱的,不会有人否认这个问题。
但是他莫名地想起了季知非,以及刚才在医院苏风眠看季知非的眼神。他的眼睛像长在季知非身上的樱桃,带有光泽且生动——其实我这是一个很没逻辑的主观判断,叶傅轶自我圆说,苏风眠眼睛就长那样,而不是因为他有情绪。
叶傅轶不做声,低头吻他,在他唇上盖了个章:“没什么,一起吃吧。”
“好。”苏风眠把勺子给叶傅轶,叶傅轶没有接,端着碗就喝了,咕噜咕噜响。
苏风眠皱眉:“你也不怕烫。”
“不怕,也不是很烫。”叶傅轶说着,点开手边的手机,看一眼时间,“风眠,我过一会儿要出去一趟,你早点休息。”
“出去?去哪?这么晚了,你又刚做完手术,不累吗……?”苏风眠心里咯噔一下,疑惑着,捏着勺柄的手指无意间力气大了,指尖发白。
“我一个朋友今天从加拿大回来,我要去机场接他。”叶傅轶喝完了碗里的汤,关灭手机屏幕,对苏风眠一笑,“我接完他回他家就回来。”
“可是已经十点了,什么朋友这么重要……他不能自己回市区啊?”苏风眠说,“要不,我陪你去吧?路上不安全。”
叶傅轶看了他三秒:“不用,我们两个男人有什么不安全。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他收起手机,起身把碗放入厨房的池子里。
是男人。
苏风眠心里有说不出的异样,远远算不上吃醋。
不过叶傅轶既然直说了没有避讳,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