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陶陶倏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烫,似有莫名的情绪层层涌来。
而正在此刻,宋珽也似有所觉一般,回首望向此处。
沈陶陶一惊,赶紧将身子往后一缩,紧紧地贴在身后的妆奁上。
宋珽复又在游廊上独立半晌。直到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收尽。四面华灯初上,他的目光于廊下挂着的一盏花灯上停了良久,眸中似有无数情绪交织,但终于,还是渐渐暗去。
他垂首,缄默着踏上了道旁等候已久的官轿。轿夫们为了赶上宫门下钥的时辰,走得也格外快些,转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沈陶陶听到脚步声渐渐远了,这才复又于妆奁上坐下。贝齿轻咬着下唇,竭力说服自己,像是若无其事一般,自妆奁里捻起一支常用的白玉簪子将发髻束好。
槅扇再度微微一响。
沈陶陶下意识地回过身去,却见是江菱拿着她要的东西快步自外头进来。
一瞬间,沈陶陶只觉得心跳快了几分,也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仿佛为了掩饰一般,她微垂臻首,小声道:“回来了?”
江菱点头,将东西一一放在桌上,招呼道:“是啊,你快过来看看,可还缺些什么?”
沈陶陶深吸了一口,略微平复了一下心绪,随着江菱的步子走到桌前,略微过目了一遍,便微微颔首道:“都在这了。”
她这头应下了,手中也并不闲着。
也许是眼看着天色已经擦黑,也许是刻意为了令自己忙碌起来,以至于没有时辰多想,沈陶陶的动作又比往日里快了不少。
烧水,蒸芸豆,切山楂,揉酥皮,近乎是一气呵成。
近乎是几个眨眼的功夫,面上撒了白芝麻,酥皮薄如纸的玫瑰饼,与细腻晶莹如羊脂美玉的山楂芸豆卷,便一一放在了碟中。
沈陶陶分出一些给江菱,又将剩余的放在了食盒里,与其余的东西一道带走——最后一道菜,还是得吃热的才好。
江菱倒也没多想,只是左手拿着玫瑰饼,右手又拿着山楂芸豆卷,各咬了一口,暗暗在心中暗叹顾景易这小子可真有口福。
沈陶陶并不知她已想到了旁处,只独自提着食盒,顺着僻静处匆匆而去。
当她赶至闲月宫旁侧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闲月宫冷僻,周遭又尽是一些废殿,就连深夜里竟也没有几处灯火。
而沈陶陶亦不敢掌灯引起宫人瞩目,只能借着蒙昧的月色摸黑前行。
她一路往当初安乐指得方向行去,那深红色的八角小亭,倒也慢慢露出了端倪。
沈陶陶松了口气,又往前行了一阵,却倏然停住了步子。
上回隔得远些,她不曾看清,此刻才恍然发觉,这所谓的八角小亭竟是建在湖心之中,仅有一道曲折的廊桥与河岸相连。
光是听着夜色中水波轻晃的声音,沈陶陶便觉得身上起了一层寒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数步,一直退到了一旁装饰用的假山边上,这才勉强喘过气来。
她实在是无法踏上那浮在水面的廊桥去八角亭中,便只能退到一旁的假山旁,将食盒放下,自里头拿出了自己常用的那口小铜锅来。
她寻了两块石头之间的缝隙立定,将小铜锅放下。确认此处能看见小亭里的动静,又不太容易被外头发现后,她这才松下一口气,从一旁拾了点枯枝点起火来。
不多时,铜锅里便咕嘟嘟地冒起了蟹眼泡泡。
沈陶陶掀起锅盖望了一眼,将带来的草虾、蛤蜊、鱼片、香菇,并一小把嫩青菜放入锅中,加上调味盖上锅盖微微炖煮片刻。
待草虾翻红,河鲜的鲜香气与蔬菜的清香味儿彻底融在一处时,她再将锅盖掀开,将一把龙须面放入锅中。
龙须面色泽乳黄,细若发丝,久煮易糊。因而沈陶陶只将其煮至断生,仍有劲道时,便盛出放于碗中,又拿来一只红鸡蛋卧于上头。这才将瓷碗捧起,小心地放于食盒中。
宫中的公主们是如何过生辰的,沈陶陶倒并不是非常清楚。但在民间,生日里自然是少不得这长寿面与红鸡蛋的。且今日带的点心,又都是酸甜口,长相喜人的那些,安乐必是喜欢。
沈陶陶抬眸望了望天色——天已彻底黑透,大约是已过了戌时,安乐若是能顺利溜出宫来,此刻应当也快到这了。
她一道这样想着,一道蹲下身去,将方才的厨具收起。
东西刚收到一半,沈陶陶倏然听得远处八角亭的方向,一阵脚步声遥遥而来。
虽然隔得远些,但在这寂夜之中,倒也并非微不可闻。
沈陶陶只道是安乐来了,刚想从假山上探出身去招呼她过来,却倏然听得一阵细微而清脆的金玉交击声。
似乎是女子行走间,身上的环佩交撞而发出的声响。
——她见过安乐数次,可从未见她戴过首饰。
沈陶陶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将身子缩了回来,只猫着腰悄悄往外看去。
只见一宫女打扮的女子遥遥而来。她手里提着的风灯刻意笼了一层黑纱,在夜色中并不明亮,只能堪堪照亮她脚下的路面。
沈陶陶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见那女子又往前走了一阵,将要到那八角亭的时候,却突兀地停下。
旋即,一旁僻静宫室中,也紧步行出一名身着宦官服饰的人来。步子不停,一直行到她的身前。
两人挨得极近,语声却仍放得极轻,仿佛情人间的喃喃一般,听不真切。
沈陶陶的面色一红,她在话本子里听过‘假凤虚凰’的故事,只是不料今日里却真被她无意撞破一桩。
她近日里心中郁结,加之又不是爱管这种闲事的,今日撞见了只觉得尴尬。便微微侧过身去,将自己的身子又往石缝里藏了一藏,只希望这两人能赶紧换个地儿互诉衷肠才好。
这两人似乎也觉得此处并不安全,草草说了几句后,那女子便提着灯往回走。
眼看着已踏上游廊了,又有一阵脚步声急急而来,继而一个小小的身影猛地自廊角奔出,正撞在那宫女身上。
那宫女惊呼一声,手中的宫灯没拿稳,摔在地上‘砰’地一声熄灭,四面迅速沉入黑暗。
“桃子姐姐!”夜色中,遥遥传来安乐带笑的嗓音。
第77章 薨落
假山后,沈陶陶悚然一惊,只觉得心跳的飞快,若不是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掩住了口,怕是就要惊呼出声来。
眼看着安乐仍抓着那女子的裙裾不放,口口声声地唤着‘桃子姐姐’,沈陶陶的心跳的已如擂鼓一般。
宫中是明令禁止假凤虚凰的把戏的,捉到了,会以宫规重罚。因而这两人才如此谨慎地在僻静处相见,这若是被人撞破——
沈陶陶不敢细想,见两人皆背对着她,忙自石缝里探出半个身子,拼命对远处的安乐招手。
但夜色已深,她又不曾点火掌灯,安乐根本不曾注意到此处,只拽着那女子的裙裾,疑惑地抬起头去:“桃子姐姐,你怎么不理安——”
她话音未落,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短促地惊呼了一声,一下子便放开了那女子的裙裾,迈着一条小短腿踉踉跄跄地往回跑。
那宫女也厉声道:“快给我抓住她!”
宦官闻声,一双青灰色的布靴在地面上一蹬,饿虎扑食一般紧追出去。仿佛只是顷刻之间,便已经追上了奋力逃跑的安乐。
那宦官提着安乐的领子将她拎了起来,问那宫女:“怎么处理?”
这嗓音低且沉,听着像一个寻常的中年武夫嗓音,全然不是宦官们的尖细嗓子。
沈陶陶的心重重一沉,最后一点盼着他们顾忌安乐身份不敢下手的心思也散了——这宫娥与外男私会,是重罪,有死无生。为了活命,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再不敢耽搁,横下心来,拿起了自己带来的菜油往一旁枯枝上一浇,又用火折子点了,远远甩了出去,高声道:“来人啊!快来人!闲月宫走水了!”
那截点燃了枯枝在空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照得那两人皆是一阵慌乱。
那宦官服饰的男人似乎是扭身想走,宫女却又一把抓住他的袖口,厉声道:“她看见了我的脸,不能放过她!”
宦官服饰的男子似乎对她有几分忌惮,即便是忙于奔命,但还是勉强扭过身来,抓住安乐,狠狠往一旁湖水中一抛。
人体入水的声音,在静夜中短促而尖锐,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