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里头淡淡的一声。
来这里的人,都是有求于他,姿态大多放得极低。
而宋珽这一句,却是高高在上一般,顿时令无为觉得大失了面子。
且白日里,明明是辅国公府递的帖子给他,他本以为可以捞上一笔,没想茶还没喝上几口,就被下了逐客令,半送半请地赶了出来。
新账旧账加在一处,令他愈发不快。
想着今日不但要让他心甘情愿地双手将银钱双手奉上,还得让这世子低三下四地求自己一番才算了事。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道童将槅扇打开。
‘吱呀’一声轻响,一道光线自外间涌入,落在高几旁男子略显苍白的面上。
宋珽正以茶盖轻轻撇着浮沫,见他进来,也不与他寒暄,目光只望对面椅子上淡淡一落,似乎是示意他坐。
无为忍了忍心中升起不快,还是在宋珽对面坐下,不卑不亢道:“贫道正于殿内清修,不知世子寻贫道何事?”
宋珽并不抬眼看他,只淡声道:“去将槅扇关了吧。”
无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辅国公府世子是把自己当府里的下人使唤吗?
他进过几次宫,与达官贵人们往来倒也频繁,并不像没见过世面的庶民一般忌惮他的身份。
如今又吃准了宋珽有求于他,便板起脸来一甩拂尘,起身要走。
眼看着他前脚都迈出门槛了,终于听得身后传来宋珽的声音,却不是挽留,反倒像是一张药方:“朱砂二钱,丹砂二钱,黄金少许,辅以灵芝、茯苓、朱草——”
旁人听着或许摸不着头脑,无为一听,却登时出了一身冷汗,立时回身进了厢房,将槅扇牢牢掩住,自己靠在槅扇上,见了鬼似的看着宋珽,颤声道:“你,你在说些什么?”
“你后殿里的金丹,不就是用这些东西练成的么?”宋珽轻啜了一口茶,淡看着他。
当今圣上醉心长生之术,常年服用金丹。宫中豢有不少方士,地位极高不说,甚至还有专门开辟的宫室供他们炼丹。
上一世,这位无为道长就是凭借这一身炼丹与游说的本事,一路从道观走到了宫中。
颇得圣心。
一度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得比权臣还要风光。
直到后来,圣上在用了他新炼制的仙丹后,突然暴毙。
太子柩前即位后,迅速下令将他凌迟处死,又搜了他的住所,除了满屋子的金银珠宝,古董字画,还从里头搜出一大叠丹方来。
其中最老的,就是这张方子。应当也是他如今在用的其中一张。
宋珽当初还是太/子/党/羽。这件事,也是由他经手。因兹事体大,所有罪证他都反复过目过无数次,那张方子,如今他尚能背诵如流。
无为却不知道这些。
但上一世他能一步步走到高位,自然也是有些能耐的,不会轻易乱了方寸。
他很快镇定下来,面上渐渐堆起笑,重新在宋珽对面坐落,自袖子里摸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暗暗塞给他:“世子爷,小本买卖。您知道了,也别说破。这小小银两,不成敬意。日后贫道的生意做大了,不会忘记孝敬您。”
“一两金一两金的骗,太久。”宋珽不接,只轻轻啜了一口清茶,语声平静:“不若入宫当个国师。”
无为眼皮一跳,低声道:“若是世子爷肯铺路,以我的本事,入宫当个方士不难。但是国师……世子爷,您也太折煞我了。”
“自今日起,京中大旱,一直至夏至后第七日午时之后,方会落雨。”宋珽细细回忆着上一世中的事情,淡声道:“皆时宫中会广征能士,开坛布雨,你应当知道该怎么做。”
无为慢慢转动着眼珠子,看向宋珽的眼神有些狐疑:“世子爷,若真有这料事如神的本事,国师自然做得。但,若是我一番布置,最后出了差池——”
他伸手往自己脖子上一比划,压低了嗓音:“这可是欺君之罪,要掉脑袋的!”
宋珽知道他是不信,便顺手搁下了茶盏,站起身来缓步走向门外:“那你且看看,今年夏至之前,究竟会不会落雨。”
“若真如您所言……自然使得!”无为咬了咬牙,狠下心来:“可这世上没有白来的富贵,您需要贫道做些什么?”
“待你当上国师,再谈不迟。”
宋珽推开了槅扇,抬步顺石阶而下。
无为追出几步,却见他已上了等候在阶下的一顶官轿,渐渐去得远了。
第33章 景易
一连数日, 宋珽皆在府中养伤,不曾来宫中当值。
本就安静的太府寺,似乎也愈发冷清了。
沈陶陶托腮坐在案前, 垂首看着正蹲在地上喂狸奴的小宦官半晌, 终于百无聊赖地问道:“你是在哪宫里当值的?怎么每日都来太府寺里喂狸奴?”
那小宦官忙将喂猫的瓷碗放下, 对沈陶陶行礼道:“奴才小敏子, 是辛者库的杂役。世子爷给了奴才一笔银子,让奴才在他不当值的时候, 一日三次,过来喂狸奴。”
沈陶陶点了点头,自荷包里取出一些银子递给他, 指了指自己案上的宝珠山茶:“那我也给你一笔银子,在我不当值的时候, 你顺便帮我把花浇了。”
小敏子喜出望外, 立时将银子接了, 连连应下。
沈陶陶伸手拨弄了一下宝珠山茶翠绿的叶子,漫不经心道:“那他可与你提起过,自己什么时候回来当值吗?”
小敏子一听,连连摇手,赔笑道:“这世子爷的行踪,哪里是奴才一个下人能知道的?”
沈陶陶暗叹了一声, 微微敛眉,以前成日里躲着他的时候, 他总是雷打不动的过来当值。如今想找他为以前的事情道声歉, 反倒是不见人影了。
难不成又要去一趟宋府不成?
想到宋府里的那些人,她就免不了有些抗拒。便暂且搁下,不想这茬, 只行至猫兄身旁,捋了捋它顺滑的长毛。
还没捋上几下,本来正埋头吃着一条小鱼的猫兄倏然抬起头来,四爪生风地跑了几步,又‘喵’地一声跃到了窗楣上,头也不回地跳下。
“猫兄!”沈陶陶一愣,赶紧与小宦官一起打开槅扇追了出去。
还没来得及走下高阶,便听见底下‘哎呦’一声,有男子爽朗的笑声传来:“谁家的狸奴?长这么肥还这么凶?”
他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自语道:“这狸奴怎么那么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沈陶陶开始还有担忧,怕猫兄惊着了什么人,但听后半句话,又有些想笑。
这话只有登徒子调戏姑娘的时候才会说出来,她还会第一次听见有人对着狸奴说眼熟的。
她提着裙裾,自阶上下去,还未抬眼,便看见猫兄正咬着一双皂青色的官靴不放,忙招手道:“猫兄,过来。”
猫兄听了她的唤,不大乐意地松开了口,慢吞吞地走了回来。待走到她近前,还不忘扭过头去,对来人呲了呲牙。
沈陶陶一把捉住猫兄抱了起来,刚想抬头给来人赔个不是,却听来人轻轻‘咦’了一声,旋即抚掌大笑道:“我可算是找着你了!”
这人不会这么小气,猫兄咬了他靴子一口,他也要找主人赔钱吧?
这样想着,沈陶陶下意识地敛眉抬起头来,看向来人。
她倒要看看,这么小气的人长个什么样。
倒是与她想的不同。
眼前之人身姿英挺,皂靴佩剑,一身利落的武将打扮,露出袖口领口外的肌肤在日光下是十分耀目而光洁的麦色。
他的眉毛生的较旁人浓黑一些,衬得一双眼睛亮而有神,鼻梁高挺,轮廓分明,俊朗而有朝气,似日出之辉。
看着,倒不像是个斤斤计较的人。
沈陶陶迟疑地望着他,那人反倒朗声笑了起来,自顾自地道:“难怪尚藉司的掌藉不是你!起初我还以为你是哪宫的小宫女偷了别人的衣服,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太府寺的掌藉!”
沈陶陶越听眉头皱得愈紧,面色也不好看了起来:“什么叫做偷别人的衣服?我何时见过你?”
“这才几天的事情,你就忘了?”那男子笑着挑起浓眉,伸手一指沈陶陶怀里的猫兄:“那天你抱着这只胖猫,大半夜在假——”
沈陶陶被这一提点,立时明白过来他要说什么,急得耳背都红了,忙抢白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快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