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语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习惯了。”
颜语回想起自己被同样的评价淹没的童年时期,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宽松的家庭教育让她习惯用同样的方式直接地表达自己的感情,比如拥抱和其他夸张的肢体接触,也不在意对面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大人也好,儿童也好,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颜语不太明白那些“没有分寸”的指责到底是从何而来。
人们仿佛喜欢用各种各样的标准来定义其他的人类。
若这些印象的表现形式只限于口头也没什么,然而他们发明了“规则”这个词语。
颜语的身体抽条得早,初中比班上大部分男孩子高半个头的情况持续了快两年,加上清爽利落的短发和棱角分明的五官,总是能模糊一般人对她性别的判断。
“喂,颜语!这次戏剧比赛,我们决定你来演魔族王子!不可以拒绝!”
“为什么不去找男生?”颜语十分迷惑。
“因为你比男生还要帅气呀!这不是应该的吗?而且,别的班都是各演各的,我们班让你来一个反串,肯定能夺人眼球!”
“我拒绝。”
头一次被人以命令的口吻要挟,颜语打心底里感到不快。
固然她与其他女生相处的时候会因为身高原因多多少少地会出于本能去保护她们,男生们爱玩的游戏和运动她也一个不落,但这不代表她就能接受桌子上那一排无一例外领口大开的戏服,还有参考妆容里吓人的鼻影和短胡茬。她从没把自己当成过男生,更不觉得自己天生就适合扮演男性角色。
“为什么?这个角色很帅的!很适合你啊!”
班委们拿着剧本,对那段标红还画上了爱心、备注着“重头戏”的侵犯情节发出害羞又兴奋的笑声,这让颜语的心情更不好了。
见好言好语劝说不成,班委们一个个开始翻脸。
“那你平时剪这么短的头发还穿裤子装什么酷?”
“你怎么这么没有集体荣誉感?”
即使颜语反复声明她不是不愿意演,只是宁愿跑龙套也不想演这个魔族王子,还是被班委们上告到了班主任处。班主任惯例语重心长地进行了一番“什么人做什么分内的事”“少数服从多数”的教育,颜语还是油盐不进。
“什么时候你想明白了就坐下吧。”晚饭前,无可奈何的班主任丢下了这么一句话。
颜语一声不吭地站到了晚修下课。
这件事最后在颜语的反对下不了了之,但在年级里引起了一片哗然。她本来因为爽朗的性格和潇洒的外型备受瞩目,这一次的拒绝,让许多原来对她颇有好感的人完全无法理解。许多人开始认为她是自私矫情,表里不一,对她的印象转为负面。
然而,颜语依然我行我素,和父母提也没有提过一句。她的父母自小就没有限制过她的个人追求和情感表达,还一个劲地鼓励她要遵从本心。颜语每每想找到这样的家庭教育和外部环境第一次产生冲突的时间点,翻来覆去,记得最清楚的还是幼儿园时每次被母亲逮着扎小辫时头皮被拉拉扯扯的那股疼劲儿。她半长不短的头发被塑料橡皮筋吃得紧紧的,于是她便干脆自己给自己剪了个瘌痢头。非议和嘲笑就是从这个时候接踵而来。
“头发怎么了?短头发就不能穿裙子了吗?”这个问题里矛盾的对象在头发变长之后,又变成了“长头发”和“裤子”,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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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量变导致了质变,又或者单纯是觉得好玩,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起,颜语产生了些许反抗的想法。初二的那个暑假里,她开始特意留起长发,不再是穿着裤子而是穿洋装弹起吉他,看着那些人因为期待落空而惊讶的神情,在轻微的罪恶感里感受到恶作剧带来的快乐。
“‘世上的常识什么也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化妆化得好就行。反正对新闻之类的没有兴趣,一般的事找别人帮忙就好。女孩子啊女孩子,恋爱才是工作哟,直到成为妈妈为止’……为什么为了‘展示女孩子的魅力’我们就非得翻唱这种歌不可啊?”
进入第五音,颜语以为自己自此就彻底脱离了舆论和“印象”的掌控,然而好景不长,初中发生过的事情很快就卷土重来。
第一章 番外 言语(2)
“这首歌没问题呀?颜语你长得这么好看,身材也好,多合适啊。”
颜语闻言打开了自己的衣柜,怀疑自己领到的是不是冒牌的第五音校服。
颜语下意识地冲出宿舍,从学校的物资处又带回了两套男生校服和一把剪刀。当她撩起留了一年多头发准备摘下耳机的时候,音乐播放器忽然播放到她从小时候起就很喜欢的那首名为《BadGirlism》的歌。
“墨守成规恕我不曾听说,女孩为何需要奉行他人行动准则?”
颜语愣神,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她看着镜子,仔细端详镜面中的自己——一个十六岁的普通女孩,不迷惑,但也不坚定。过肩的长发披散着不够文静,扎成一股略短,分成两股又有些强装可爱,归根结底还是五官本身比起其他的女孩更加硬朗的原因。
自己确实不适合温婉娇媚的路线——但,这就一定代表自己就必须抛弃所有“可爱”和“性感”的要素、或者是为了否定硬朗的那部分而强迫自己朝多数人的方向靠拢才是正确的吗?
如果自身的存在必须借助目光确认,那么一个人自身将永远是这一理论的第一实践者。客观认知中的自己就像水面上浮着的影像一样,会永远在不同的人眼里泛起不同的涟漪。
那一刻,颜语忽然意识到,留长发也好,穿裙子也好,这些对她来说本来就是不用勉强的事情,只是她为了捍卫自己一贯的特立独行找的论据而已。然而在这个承载着六十亿人的星球上,特立独行本身就无需被捍卫,一个人无论做什么,永远都会与众不同。
那一年的秋天比以往都要更萧瑟一些,颜语便因为长发比较保暖的原因,放弃了剪头发的想法。一切事情与她又恢复到了最简单的模样,判定的标准只有自己需要与否这么一条。
她没有浪费一时冲动买下的男生校服,偶尔依照着天气或者心情穿上。这让她和初中时一样成为了学校里一道另类的风景线,也引来了不少其他女生的效仿。
驳斥有偏见的老师也好,维护被其他人捉弄的同学也好,哪怕是随大流玩起女生之间流行的手机换装游戏,她的一举一动总引来不少人的猜测和揣摩。
“不,我真的没想那么多。”这句话几乎变成了她高一时的口头禅,可还是有许多人坚持认为她是故意逆反、故意算计和故意装傻。
一直相信她的只有她那失语的乐手拍档萝拉。说是相信,倒不如说是“毫不在意”更让颜语轻松。她和萝拉的关系建立在合作的基础上,她从不用准备大段大段的说辞起向萝拉解释或者遮掩什么。这种默契仿佛与生俱来,在刚开学她们彼此还不熟悉的情况下,也是萝拉为取消那个荒诞无比的自我展示歌曲投上了关键的反对票。
当然,她们会用文字或者是音乐激烈地吵架,也会黏在一起手拉着手一起去食堂,在颜语的认知里,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你高兴就好。”这是萝拉最常“说”的话。
如果不是萝拉在高一下学期的突然离开,颜语或许还意识不到一个知己对自己的重要性,没有了萝拉的默默陪伴,她顿时觉得那些议论的话语比以往要嘈杂很多。只是萝拉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说出离开的原因,这让颜语很是难受。
“利用好第五音的资源,你以后肯定可以过得很好。不过,也记得保护好自己。”
这样的话里有话让颜语更加不安,而这不祥的预感在两年后得到了应验。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不知好歹的学生!”
“哦,谢谢。”
第五音颇具历史气息的校长办公室里那张昂贵的原木办公台上扩散着煞风景的水渍,拔弩张的气氛四处弥漫。颜语面对着恼羞成怒的校长面无表情地翘起了二郎腿,漫不经心地用左手的手指沾着那滩水涂涂画画。
“刚好是今年的第一百遍。”颜语自言自语道。她久违地穿上了男装校服,裤边刚好长过膝盖。此时她的长发快要留到腰间,染成了全白,和萝拉当年的发型十分相似。